他在樓下等我,穿著薄羊毛背心和中褲,栗色頭髮下的眼睛閃亮如昨。我們在初夏明亮清香的林蔭道上慢慢的走,他開始有條不紊的說,我不在的時候,他不知怎麼竟時時想到我,我平素雖然彆扭惹人嫌,他微笑一下,但真的不在眼前,卻讓人擔心。然後他提議,暑假快到,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海邊?

媽媽逼著我去做全身體檢,我的心臟和血行都出現了明顯異常。媽媽的眼神裡明顯有惶恐,似乎看到一直擔心的事。但她什麼也不問,她只說,這個週末帶邊城回來吃飯好麼?

我皺著眉,根本不願聽到邊城這名字。昨晚邊城吻我,雨後溼潤的街道映著燈影,淡淡的雨霧隔著天空,被城市不夜的霓燈染成暗紅。邊城將我拉到街燈的背光處,一個甜蜜的,恬淡的吻。我閉眼讓自己承受,這一個真正的良辰好景……一滴雨珠滴上我的脖子,像冰粒融進了血管,我忽然驚跳,大力將他推開。

“你以後不要再來!我不要你!”我藉著一點酒勁對他吼,“你懂不懂?我不要你!”

他吃驚的看著我,想問為什麼終於沒有問出來。

我開始陷入焦躁。時時的不安,心慌。在一個個將醒的矇昧時分,我總是閉著眼等待敲更聲,空氣裡為什麼聞不到那一陣微腥的,混雜木葉的泥土香?我睜眼看到城市上空橫滿各種線路就煩躁,全世界都在各種競選,廣告鋪天蓋地。現代的城市裡天空像罩在玻璃罩裡,每天有人工降雨,人工調溫,人工日光浴……失去那一片湛藍,天空完全煙色。一年365個一模一樣的,機制流水線的日子。就因為受不了無處不在的計算機調控生活,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非法穿越。

我獨自驅車去河邊,一整天加一整夜,獨自抽菸,靜對著一河落日和漫天星宿。我躺在河堤上徹夜吹風,試圖聽到一點亙古前的蛩音。這裡也是開封。隔了一千年的此地,曾有一晚彗星裂空。曾有一個人,背對著彗星劃過的天幕,如腦後盛開煙花,他對我說,如果有緣,天涯海角,也如花期,如候鳥,總有再開與歸來之時。

我去看心理醫生,那個一臉和藹的眼鏡大叔建議我催眠,我惶恐的搖頭,我太知道心裡有什麼。我含糊的問他,心裡本來有一個人,可是有一天,換成了另一個人,是不是不正常?他笑了,告訴我,沒有比這個更正常的事。

“你知不知道這種感覺多麼強烈?但是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這輩子,我這輩子不會再有愛了!”

眼鏡大叔再次笑了,他以戲臺上的腔調說,小姐,那可不一定。

難道我還有再愛上第三個人的可能?我說那個人跟我完全不可能,我怎樣逃開呢?眼鏡大叔想了想說,哀莫大於心不死啊!或者你去旅行散心,離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我絕望的走了,我已經離開1000年,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遠?

我逃不開逃不開。我坐在街頭看少年們打籃球,砰然墜地,再彈起,一條有力的臂膀靈活的擎起球,再高高躍起,一陣喝彩。落地的少年驕傲的笑了,我覺得那個笑酷似桂楊。

桂楊,烈火性子的武士,深沉的梓博,機敏沉著的謀士簡文浩,還有嬌媚的喜姐兒,蘭質蕙心的琳鐺姐姐……我站起來就往家跑,隔了一千年,這些影子總是陰魂不散。

媽媽看著我砰的撞開門,有一位客人正在,是從小看我長大的胖叔叔,這個電視臺的導演是爸爸多年前穿越時交下的朋友,每次看到我,總是嘆息我跟我爸爸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以前我不屑聽這些,今天我卻陪他喝啤酒,問他,當年我爸爸穿越去的是哪一年?

“熙寧9年。”他很快的說。“那一年很不安生啊,事多。但你爸爸私自穿了好幾次,為這個做了牢,關了精神病院,總算老實些。”他哈哈的笑著給我和他自己倒酒。媽媽坐在一邊安靜的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