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是恥。魯迅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裡說,秋瑾女士死於告發,一次革命時,同鄉王金髮做了督軍,捉住了那告密的主謀,卻仁慈地把他放了,以德報怨;但二次革命的時候,王金髮被殺害,參與者正有被他放過的告密者。我們要以德報怨,以為是大德,卻不知反而損害了德行,因為對於仇恨和恩德,我們都以德報答,那就恩怨不分明,善惡不分明,獎懲不分明,不公不正,所以魯迅應該會同意孔子的以直報怨,甚至還主張痛打落水狗,因為敵人是以怨報德的。李敖在紀念抗戰六十週年的時候說:“對劊子手的仁慈,無疑就是自殺!”

無道而取是恥,孔子說:“邦無道,仍然領取俸祿,就是恥。”(邦無道,谷,恥也。)又說:“邦無道,富有、顯貴,就是恥。”(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無道之邦的君主要麼暴虐,要麼糊塗。在暴君手下得意且得益,那是助紂為虐,可恥;君主糊塗必有佞臣,在佞臣手下得意且得益,那是為虎作倀,可恥。

總之,背離仁義道德就是恥,遵循仁義道德就可以免除恥辱。“恭近於禮,遠恥辱也”();用德行來教化,民眾就懂得廉恥而且自覺守規矩(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儘管孔子說士人有志於道就不要以粗衣粗食為恥,但決不意味著他無條件地以貧賤為榮,他說天下太平國家政策英明的時候,不積聚財富,搞得自己貧窮、卑賤,那是活該,也是恥(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就好像現在的人說,大家都很熱情,你卻很孤獨,也是可恥的。

後來的世道物慾橫流,不欲萬分困難,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也還算廉潔。恥的警鐘就微弱了,把“骨子裡爛了”的病危降低為“面子上過不去”的草芥,只是一些小節上失誤產生的難堪,紅臉,不好意思,近乎今日小女子說“羞”,嬉笑一陣就過去了。把“恥”簡化成“恥”有責任,先前的恥,恥在心中,煎熬你,折磨你,詛咒你,鞭策你,叫你知恥而後仁,知恥而後勇;後來的恥,止住了就行,沒有總結,無須反省,做了罪大惡極的事情,停止了,住手了,搪塞過去了,再粉飾幾層,二十年後鮮為人知,也就等於沒有做,絕對稱得上恬不知恥。美國的富翁都知道:“人在暴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擁有財富而不佔有財富,才是知恥而仁;堯舜為什麼禪讓,是因為他們知道“人在極權中死去是一種恥辱”, 擁有天下而不佔有天下,才是知恥而後聖!

恥與榮相對,寫這章繞不過“八榮八恥”,但又不能離《論語》太遠。《論語》中只是子貢用過一次“榮”字(),孔子沒用過。榮,看字思意是草木豐盛,引申為創造財富,搭得上一點了,以創造財富為榮,接近以辛勤勞動為榮了。我國的正面宣傳是以勞動為榮的,每年都要評選單位勞模,縣勞模,市勞模,省勞模,全國勞模,以至於體育界明星也用全國勞模的稱號,從當年女排的郎平到去年男籃的姚明,都獲此殊榮。有人覺得全國勞模的稱號太土氣,認為不如像義大利授予82年世界盃冠軍功臣羅西“共和國騎士”那般威武,其實是不知道我們漢人的傳統的榮辱觀:以勞動獲得為榮。孔子當然是“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的,從他對夷狄的態度就知道。他說:“邊地蠻族有君主,不如中原沒有君主。”(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認為夷狄是“蠻貊之邦”(),蠻貊就是蟲豸群體,蟲豸有腰而無帶,所以不是紳士(紳就是腰帶做筆記本的部位),他們“被髮左衽”(7),就是披頭散髮,衣襟左開,而中原民族是束髮、衣襟右開(褻裘長,短右袂),這跟好逸惡勞還是辛勤勞動扯得上嗎?完全掛鉤的。披頭散髮是幹活的樣子嗎?不用說,是遊手好閒的姿態。衣襟左開是幹活的樣子嗎?也不是,世間左撇子還是少,用右手幹活的人多,這右手包裹得這麼講究,是長袖善舞的樣子。他們不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