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事實上,大部隊永不會迷失方向,因為他們始終踏著敵人遺留在泥濘中的新鮮腳印在前進。

如果上帝沒死,他一定見到了:敵我雙方几乎是在一起行動,方向相同,步調一致,正爭先恐後趕往同一個目的地進行決戰,就像早已預約好了的一場沒有裁判的荒唐賽事。

連日的加急行軍嚴重透支了士兵的體力,非戰鬥性減員與日俱增,沿途不斷有人倒下,泥漿迅速塗花了死者的臉龐和服裝,為了不影響進度,後來者就從同志和敵人的屍體上紛紛踩過。一天夜裡,代武的部隊在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追上了紅軍,代文命令號兵用不久前繳獲的敵人番號與對方聯絡;兩軍隔河相望,彼此呼應著齊頭並進了數十里地,代文眼睜睜地看著敵人搖曳的火把逐漸超越了自己的部隊,消失在同志們的前途之中。他感覺腹中翻騰難受,嘴裡溢位綠幽幽的酸水。正如他所料,當他率領筋疲力竭的部下到達湘江邊的渡口時,代武的部隊已搶先佈防停當,正各就各位候著自己。

上司對代文大搬家式的撤退轉移非常不滿,只是因戰事當前才沒有立即解除他的指揮權。代文把各方責難拋諸腦後,心中只想著如何讓主力渡江突圍而去,這是一場殊死決戰,普通士兵也感受到了大戰前令人窒息的沉悶。代文的動員令秉承了興安人的文化傳統,簡短有力,直指要害,絕不陷入大言不慚的說教和空洞抽象的廢話的漩渦之中,那只有三流作家才會犯的錯誤。

就在彼岸,代武幾乎同時作了內容極其相仿的戰前動員。他把這項思想工作做到了極致,最終戰士們都不想活了,因為代武聲稱:“為了正義的戰爭,犧牲比苟活更有意義,成為烈士可以使靈魂得救並不朽。否則,即便穿上金縷玉衣也是無濟。”這一切若拍成紀錄片播映,粗心的觀眾必定會誤以為後者是重播。

(十六)代文慘敗

最不想活的人當屬代文,他並不指望自己的錯誤能饒過自己。整整一天,他帶領自己的團隊既搶先又斷後,在振聾發聵的炮火中穿來泅去,變著法子吸引敵人的火力以掩護主力部隊西撤。許多乳臭未乾的子弟兵堅定地追隨他,他們中的大部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識了真刀真槍的生死遊戲:密如蛛網的通紅子彈來自四面八方,空中交織著驚恐的呼喚、淒厲的哀號和彈元相互撞擊的爆裂聲。那些懷揣夢想的年輕人像被魔咒所蠱惑,一具具血肉之軀變身槍炮叢林中的鬼魅,完全忘了天倫、愛情、親人及故鄉,心中只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和不共戴天的敵人。激戰中,到處是同志和敵人,他們混雜在一塊兒,認真而執著地相互廝殺,形成了波瀾壯闊的巨大人潮,他們有著相同的面孔,驚人一致的表情,僅是著裝不同,這也是混戰中他們辨識敵我的唯一標識。道理很簡單,只要把穿著與自己不同制服的人全部消滅,榮譽和權力便隨之而至。 若撇開飛舞的子彈,刨去硝煙和槍炮聲,這場熙熙攘攘的鬧劇更像一次狂歡聚會,他們相互追逐,歡呼嚎叫,許多人像喝醉了酒似的來不及收拾慌亂的心情便一個接一個黯然倒在一望無際的血泊中。

傍晚時分,一顆代文早就在等待的子彈如期而至,打斷了他的左肩鎖骨,他聽見骨破血噴的聲響,他為彈元的滾燙和肌肉燒焦的臭味而發火。最讓他失望的還是子彈盲衝瞎撞後偏高了,他沒能因此失去知覺痛痛快快地倒下去,反倒感覺鑽心的疼痛,忍不住罵了句粗話:“娘希匹的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