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夫人的眼睫霎動了幾下,終於,吃力地張開,露出一雙霧氣冉冉的眸子,不再清如水,卻如初生的嬰兒般,轉動半天,都似找不到焦點。

她輕輕地嘆息:“好黑啊,為什麼不點燈呢?”

苻堅抬頭,兒臂粗的蠟燭高燒,卻被門縫的風,吹得撲閃不定,連銀白的幃幔,也宛若拂拂欲動的暗影,揮之不去地飄蕩著。

“快,快,多掌幾盞燈來!”苻堅說著,將慕容夫人擁得更緊些,說道:“別怕,是……是沒點燈。”

慕容夫人便笑了。

很輕柔的笑,在燈光下迷離如夢。而她也似在夢囈:“是你麼?你來了麼?”

她指的,是他麼?

他已經十年沒有留宿在她的紫宸宮了。

這十年,紫宸宮對慕容夫人來說,只是一個華麗的牢籠罷?

她又怎會在夢囈時,還問起他來?

苻堅遲疑一下,到底低低地回答:“嗯,我來了。”

慕容夫人舒緩地嘆息:“知道麼?我剛才又做夢了。”

苻堅問:“什麼夢?”

“夢見……銅雀臺啊!你和我說……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堅一人……”慕容夫人笑得無邪而燦爛,一如十四歲時那個無畏無懼的天真少女,連聲音也嬌儂起來:“知道麼?那時,我好恨你……”

恍惚,時移世易,又是銅雀臺,冷風瑟瑟間,兩個胸懷天地的男人,對著那個少女暢朗而笑。

少女說:“我不降秦,絕不降秦!”

苻堅回答:“清河公主,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堅一人!”

年少的清河公主揚著細細的眉,高聲挑釁:“你可以降天下人,卻降不了我!”

看著清河公主高傲地迤邐一條明霞般緋紅的長裙從身畔走過,尚是飛揚跋扈年華的苻堅大笑:“我們可以賭一賭,我能不能降得了你!”

亡燕曾經的君主和太后,在使臣傳遞苻堅旨意後,幾乎毫不猶豫,將他們的公主雙手奉上,如同奉上一份虔誠的祭品。

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一)

苻堅始終沒有問,這場賭局是誰勝誰負。

或者,對他來說,這場賭局,和清河公主本人一樣,都是無足輕重,不值一哂。

他所能看到的,是清河公主慢慢斂去了她的驕傲,有時會對著他盈盈地笑,有時會偷偷地望著他和慕容衝親呢的身形發愁。

微笑和憂愁背後的涵義,他從不曾去探索,也不曾覺得有探索的必要。

直到如今……

苻堅低了頭,柔聲道:“清河,是我不好,這麼多年,冷落你了!”

慕容夫人又微微地笑,依然如囈語般輕輕呢喃:“花開一時,人活一世,不知可有人,在花謝人亡後,記得那些曾經的璀璨?”

她頓了頓,自嘲地笑:“或者,從不曾璀璨過?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幻想,是不是?”

苻堅無法回答,只是將慕容夫人更緊地貼在自己胸懷間,恍惚覺出,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又恍惚覺出,自己的錯過,分明只是有意的錯過,便如這些年的冷落,只是有意的冷落。他不敢說,從不敢說,這女子漸變的眼神,讓他不由得從最初的欣賞,變作最後的逃避。

他欣賞的,並不是她;但他逃避的,卻的確是她。

慕容夫人緩緩地伸出手來,撫在苻堅的面頰,接著是眉間。觸感光滑如玉,卻沁涼如冰,反反覆覆,摩挲在那緊皺的眉心。

“苻堅……”十多年來,慕容夫人第一次直呼苻堅的姓名:“不要伐晉,順其自然吧!你會更快樂,更快樂……”

“不要伐晉,我會更快樂?”苻堅忽然迷茫。

攻伐晉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