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動盪一座殘院

父母的臥室張掛著母親年輕時與外婆的合影。

兩人著絲質旗袍,各執一把絲質團扇。外婆高貴端坐,慈眉善目的,笑如淺淺的潮汐,徐徐洋溢。外婆著薄如蟬翼的旗袍,配有高聳及耳的硬領。母親身著荷葉花邊袖旗袍,閒情淡抹,面容寧靜,身姿端莊,是三十年代後期東方女人理想化的造型,是那個時代女人的憧憬,典雅矜持,一種內斂而貴氣的時尚。韓綺梅對活生生的外公外婆沒有一絲印象,對外公外婆的認識都來自母親氣極又無法渲洩時的哭墳。從韓綺梅有記憶始,外公外婆就在墳冢。外婆還有一張照片,外公連張照片也沒有。韓綺梅對這張照片有割捨不了的依戀,時覺外婆的笑,就是給她的。夢裡幾回見微笑著的外婆,披著月光從海面飄飄而來,又披著月光隨海水飄飄而去,給她留下的,盡是溫暖,盡是呵護。小時候的她,美夢醒轉,會暗暗地向母親尋索這溫暖這呵護,往往是,在要找到的當口,又滑到黑暗中去。

母愛的尋索,只是其中的小部分。照片後漫長歲月中粉牆綺羅到秋水寒山的傳奇,才是令韓綺梅思緒萬端的一場大劇。照片中的女人,曾穿過荊棘和薔薇環繞的廣袤森林,攜帶漫天的騰騰烈火出現在她的夢裡,這使她大白天觀望這張照片時手心好幾次浸出了冷汗。她無法考證照片上的人經歷過怎樣的磨難,她們的悲苦和絕望卻幾度在夢中真切地體現,白天的舊照片也會將遙遠的悽風苦雨推至眼前,風華女子竟呈現破衣爛衫甚至衣不蔽體的慘況,溫婉的眼神也放出了悽婉、怨恨卻又倔強冷漠的光。她的臆想讓她細密且深刻地疼惜,心裡有潛隱的悲傷湧出來,以致於神經質地淚流不止。

在這場照片前失神的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韓綺梅的母親。母親看這張照片時總有一種蒼天不應的欲哭無淚,她在照片前冷然而立,眼神中透出的幽怨可致盛夏的采薇園瞬息結滿冰霜。震懾心魂的幽怨。母親有時也會在舊照前微笑,該是一段和煦的記憶復甦了。而母親的怨才是長開不敗的藤蔓,纏繞著采薇園這座異裝的殘院。母親的笑是清冽的。

韓綺梅試著以母親的眼光回望前塵。風光旖旎的舊照不僅泛黃,邊緣已有許多陳年黴跡,那些褐色的斑點,猶如斷牆外的野藤,恣意地向著雕櫳繡幕攀爬。百代興亡,水流花謝,母親的繁華似錦已是雨打風吹去。韓家的繁榮戛然而止,母親孃家自然難逃玉屏破碎、古箏絃斷。母親的心早被血光灼傷了吧。母親的幽怨讓韓綺梅黯然無語,只求自己在小事上做得合母親心意。

這幾天,父親去巖霞市看一個朋友,不在家。

母女兩個沒多少話,母親一直在用眼神和口令改變韓綺梅離家後所養成的一切不合尺度的行為習慣。譬如,頭髮過長,一定得綰成個大圓餅貼在後腦勺上;就是熱,襯衫第一粒鈕釦也要緊扣;袖管不能卷得太高;洗浴後腳上一定要套上襪子,等等。韓綺梅也並不厭煩,由著母親或圓或扁揉捏成那個未出過遠門的模樣怪怪的中學生。實在,與母親一輩經歷過的驚濤駭浪相比,這些雞毛蒜皮又何必在意。

韓綺梅的“怪”在大田坳人看來很正常,她既非根正苗紅的純種大田坳人,也說不上是一脈相傳的地道“韓府”人。韓綺梅出生時,在大田坳人眼裡,韓府的氣韻已隨榮華的吐散壽終正寢,從這層道理來講,布衣布鞋的韓綺梅與粗茶淡飯的大田坳之間,比深僻的“韓府” 與平實的大田坳之間要親近多了。她是大田坳“韓府”的妹子,這樣混淆起來看混淆起來說免不了怪怪卻正好合適。

韓綺梅接受母親的管教,而母親的過度管教也不免逼她有話要說,但回家第一天的風雨聲聲在耳,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

采薇園的風總是盪來盪去,永不停息。

白天還是晚上,家裡不斷有客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