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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相被他搡得向後一仰,隨即踉蹌著站穩了,他不清不楚地繼續哭道:“丫丫,快跑,有刺客……”然後他開始把右臂往外抽,“我受傷了,來人啊!衛兵!衛兵!”
露生被他的瘋言瘋語氣笑了,眼看他是死活不許自己再攥著他,露生索性鬆手轉身背對了他,扶著膝蓋一彎腰。
露生沒言語,但是後背上一暖一沉,是龍相自動地趴了上來——總有些動作,他還是記得的。
露生揹著他往客廳裡走,同時盤算著找根繩子,在自己出門的時候把他拴起來。到了哪裡的山,就唱哪裡的歌,今夜過後,他立刻就帶龍相去看醫生。錢是不成問題的,他要去最好的醫院,看最好的醫生。
夜裡,露生做了個夢。
那起初是個挺好的夢,夢裡他跋山涉水地到了家,一手領著龍相,另一手領著丫丫。他們全是少年的年紀,丫丫還梳著兩條垂肩的大辮子,龍相也沒個正經,一路走得連蹦帶跳。三個人進了樓下的大門,全都歡天喜地地喊餓喊累,龍相癱在了沙發上,丫丫則是在樓內東走走西看看,又追著問他水在哪兒灶在哪兒。他聽了,立刻笑了一頓,笑丫丫是個土包子,竟然還在這小洋樓裡找水找灶。他笑,丫丫一點兒也不生氣,也跟著他笑,又告訴他:“大哥哥,我管一天三頓飯,還管打掃屋子,你管少爺就成!”
露生聽了這話,不由自主地扭頭去看龍相,然而看過龍相轉向前方,他忽然發現眼前的丫丫不見了。
夢到這裡,就不好了。
他開始四面八方地喊丫丫,樓上樓下地到處走。樓上樓下加起來也只不過是幾間屋子,有沒有人一目瞭然。於是他急了,急出了一腦袋的汗。撒開腿要往外跑,露生心想丫丫肯定是走丟了。上海這麼大,自己可上哪兒找她去?他要跑,偏偏兩條腿還沉重起來;想要扯了嗓子去喊龍相,可費了天大的力氣,他就只發出了耳語一般的細聲。心急如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掙命似的渾身猛一發力,在黑暗之中驟然睜開了眼睛。
喘了足有半分多鐘的粗氣,他才從夢中回過神來。耳邊響著咻咻的呼吸聲,是龍相正在熟睡。露生現在一步也不敢離開他了,甚至把大床推得靠了牆,睡覺時都要把他安置到床裡面去。他不是總能這樣安靜地入睡,如今既然睡了,露生就一動不敢動,生怕又會驚醒了他。
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露生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大月亮,心裡忽然生出了這樣一個假設——假如龍相頭上沒有那兩個小疙瘩……
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他就只是個圓腦袋的漂亮小男孩。他大概還是這樣嬌縱任性乖戾,可是他不會再鬼迷心竅地認定自己是龍,也不會執著地非要當什麼總統皇帝。失敗下野的軍閥政客有的是,全都攜著財產和妻妾鑽進租界裡當寓公去了。活得好壞姑且不論,總之沒見哪一位是因此瘋了的。
所以,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露生想龍相現在一定也不會瘋。他至多隻會撒野打滾鬧脾氣,會耗子扛槍窩裡橫。自己和丫丫,也至多變成他的出氣包,過幾天擔驚受怕捱打的糟糕日子。
也就是這樣了,情形不會更壞了。龍鎮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歲才發作的嗎?況且龍鎮守使怎麼能和龍相比?龍鎮守使年輕時是受過刺激的,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裡,從來不見太陽。龍相就不一樣了——多少人在愛著他啊!他又是多麼的活潑啊!
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露生在心裡想:“明天帶他去外國醫院,讓洋大夫治治他的瘋,再瞧瞧他的角。”
一夜過後,露生開始伺候龍相的吃喝拉撒。他一度很怕自己會終生淪為龍相的老媽子兼跟班,然而命也運也,這兩樣活計,現在被他主動地接過來了。
雖然是冬日,然而今天很晴,窗簾拉開來,陽光明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