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班小孩一路嘲笑了,每當他媽媽在廚房裡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又在破口大罵那個逃跑的媳婦,那時候,弄堂裡總能聽見他房間的窗戶口傳出來的琴聲。

水一般的琴聲,在嘈雜騷亂的弄堂裡靜靜流淌,平滑地穿過那些各種各樣的浮躁所折騰出來的凌亂,在充滿了油煙和下水道氣味的空氣中一點一湧四散開來。於是常會聽到大人們有些遺憾的嘆息:真可惜,如果長得正常點,也許早進音樂學院了吧,現在也早就出息了。可惜啊……真是可惜……

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鳥人”的媽媽去世了,得的是癌症,死去前幾乎花光了家裡所有的錢。

從此“鳥人”的生活變得更加窘迫起來,為了生活他四處尋找工作,但很少有單位肯用他,因為他的長相。就是好不容易迫於街道的壓力給了他一份活幹,很快又會被這樣那樣的原因辭退。

他倒也不在意,一有了點錢,就會去買那種油似的東西,來保養他那口琴。卻很少看到他為自己買過什麼,身上終年是他媽媽死去前給他買的那幾件衣服,頭髮很長了,也從未沒見他剪過,所以身上總是有股若隱若現的怪味,令旁人越發的覺得反感。

我姥姥卻總是很照應他。總是隔三岔五的會叫我送些吃的過去給他,即使我一百個不情願。我真是很不情願去“鳥人”的家裡,他家很大,也很空,幾乎沒什麼傢俱,真真像只鳥巢一般。而且因為靠西,終日不見陽光,所以房子裡總是又冷又溼,連地板都是滑膩的,一塊塊粘著黑色的斑,不知道多久沒有打掃過。

每次進門,“鳥人”總是在彈琴。或許他周圍唯一干淨的東西,就是那把古琴了,通常他都背對著門坐在窗邊撥弄著琴絃,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是有些優雅的,因為琴聲和彈奏的姿勢都很優雅,只要他不把臉轉過來。

但偏偏每次去他家,他總會停一停手裡的動作,然後回過頭,用他自認為的得體朝我笑一笑。而我立刻放下東西就跑出去了,雖然聽見他在對我說謝謝。那張臉在那樣的光線裡真的是比鬼還可怕,就如一隻褪光了毛的鳥,一邊睜著雙直愣愣的眼睛看著你,一邊露出絲奇怪的笑。

你說可怕不可怕……

那簡直是種深入骨髓的毛骨悚然。

而這種毛骨悚然,我幾乎每週都要經受一次。

每個禮拜不是我被姥姥吆喝著趕去他家,就是他抱著熱水瓶來我家倒水,他似乎是從不會燒水的,因為從沒見他用過煤氣。有一次我發覺自己在給他倒熱水的時候,他那雙直愣愣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發現到我在看他,他也不迴避,依然那麼直直地朝我望著,這叫我慌了一下。因此手一抖,熱水壺裡的開水全澆在了他的手上,可奇怪的是他好像對此沒有任何感覺,依舊穩穩拿著瓶子等我倒,依舊直愣愣看著我,甚至還朝我微笑,在我連聲跟他道歉的時候。

於是忍不住跟鄰居夥伴偷偷抱怨,他們對此義慣填膺,因此有好一陣子,他們會在籃子裡裝滿從工地裡弄來的石子,躲在“鳥人”家窗外朝裡丟,一半是為了替我出氣,一半為了尋個樂子。

而通常,他對此是從不理會的。

任由人對他惡意的捉弄,自顧自彈著琴。但有時候剛好石子丟在了他身上,或者琴上,那琴聲就嘎然而止了。而這時候我們立刻扭頭就逃,因為他必然會走到窗前,朝外探望。有那麼一兩次,逃跑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下,剛好看到烏人那雙黑洞洞的眼睛正朝我這裡看著,同每次我送食物過去時的表情一樣,他在朝我微笑。

讓我毛骨悚然的微笑……

於是回到家,少不得會做上幾夜的噩夢,夢見那雙直愣愣黑洞洞對著人看的眼睛,夢見那雙眼睛下,那道讓年少的我實在無法梢受的很奇特的笑。

而這樣近乎劫難般的日子一直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