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媽一輩子沒讓我爸為這些“小事”操心過。我心疼她,她心疼我爸。她覺得我爸就是家裡的頂樑柱,只有他在,這個家才能維持得下去。我對此嗤之以鼻,心想:我爸懶成這樣,根本是你慣出來的。

直到四年級下學期的家長會。那次的期中考試,我的成績是全班倒數第一。我爸第一次主動向廠子請假,穿著他平時掛在衣櫥裡的高階西裝,買了近千塊錢的禮品,帶著我去拜訪老師。這一次的談話內容我站在教室外沒有聽到,只透過玻璃看見我爸向比他年輕十幾歲的班主任不停地鞠躬。他平時工作辛苦,四十幾歲腦後的頭髮就有些斑白了,身材雖然清瘦,脊樑卻挺的很直,因為是技術骨幹,在廠子裡一向很受人尊敬,連黨委書記跟他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

我從沒見過他跟誰彎過腰。

那一天在老師面前,他把頭一次次地深深埋下去,老師露出為難的神情,他不停地鞠躬拜託,幾乎彎成了九十度。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我想爸爸的意思就是,哪怕他千般驕傲、萬般不好,為了你,總肯做許多違背原則、踐踏尊嚴的事。

那天我掛掉大黑框的電話,拿著外套直奔你家而去。那是七月的最後一天,暑假才剛過了一半,太陽黃澄澄地高掛在天空,空氣被曬得微微膨脹,墨黑的柏油馬路遠看彷彿被騰騰熱氣蒸得變了形,走到哪裡都可以聽到夏日裡一片“吱啊吱啊”的惱人蟬聲。

我滿身大汗換了三趟公共汽車,手裡捏著從班長那裡問到的地址,一路問人才來到你家。

那是一棟掩映在綠樹中的老宅子,寬厚的黑色木門有些古舊了,露出斑駁的紋路。我按了按旁邊的門鈴,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對講機裡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喂?”

我立刻貼近去大聲道:“文森!是我,我……我是小誠。”

對方停頓一下道:“進來吧。” 大門在無人的情況下緩緩地開啟了,我走了進去。高大的圍牆內是幽靜的中國式庭院,細石子鋪成的灰色小路兩旁是綠色的低矮的寬葉灌木,牆邊種了一排美人蕉,旁邊安置著嶙峋的假山,中間則夾雜著許多綠得深淺不一的不知名的植被,更遠處是一個小小的幽深池塘,裡面有許多五彩斑斕的錦鯉安逸地游來游去。長滿青色苔蘚的池塘邊立著一座紅漆柱灰瓦頂的小亭子,你爸爸正揹著一隻手在亭子裡餵魚。

他全身上下一套寶藍色暗團花的寬鬆唐裝,腳上一雙黑色白底布鞋,儀態閒適得不得了。他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轉過身來對我道:“徐誠是嗎?過來坐。”

我萬萬沒想到會碰見你的父親,在我的印象中,你爸爸是忙得沒有時間回家的大人物,連你的家長會都很少露面。我走進亭子對他道:“文叔叔你好,我來找文森。”

他點點頭,指著亭子裡的石頭墩子讓我坐,他自己則在石桌對面為我沏茶。我們家只有我媽喝茶,超市裡賣的十塊錢一盒的茶包用果珍的玻璃瓶泡著能喝上半年,衝第一遍還有些澀澀的苦味,第二遍第三遍就淡得跟白開水似的,所以我從小就不明白品茶有什麼滋味。

你爸爸推給我一個白底青花瓷茶杯,我道聲謝接過來,白瓷的杯子裡面是金橙色的茶水,半點雜質也沒有,湊近了撲面一股茶香,待到喝下肚去,舌尖上彷彿還殘留著悠遠的甘甜,讓人禁不住一口一口地把茶水喝個精光。你爸爸笑了笑,要再幫我倒一杯,我卻不好意思地拒絕了。

他坐在對面很悠閒地同我聊天,問了問我們在學校裡念什麼書,平時裡班上的同學好不好相處,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他。這時我才發現桌子上攤開著一本毛筆字手抄的《毛澤 東詩選》,其中一首我們剛剛學過——《詠梅》。

你爸爸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很和藹地問我讀不讀毛主席的詩。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