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他的掌心更涼,還是我的肌膚更涼。也許是一般冰涼。這樣貼在一處雖取不了暖,卻生出稀薄溫情。

許久才聽見他說:“在府上,你還是像從前一樣罷。”

我點點頭,沒有作聲。

“畢竟,是太子詹事的人。”他忽而又笑,用指腹輕撫我頰邊一道寸餘的淺痕,“以後再捱打,就躲遠一些。”

撲螢(3)

“你今年十六歲罷。”他微微笑,頭也只停在我鬢邊一兩分的距離,不離開,也不再近,“日後還有很長歲月,那樣的藥,就不要再服用了。”

我一時如遭雷震,怔怔望他。

你今年十六歲罷——是,十六歲。還在詹事府時,趙齡決定將我送到這裡之前,我便已開始服藥。附子,商陸,三稜,牽牛……趙齡問,你可想清楚過?

清楚,一切但憑大人囑咐。

好罷。從此,你就叫青奴,過去的宛音已經沒有了。

是。

附子,辛、甘,大熱,有毒。商陸,苦,寒,有毒,妊娠忌服。三稜,辛、苦,平,妊娠忌服。牽牛,苦、寒、有毒……昔日趙齡說,從此需惜福惜身,雙親所賜骨血,不可擅作主張。然而雙親所賜骨血已不屬於我身,無從珍惜,即便執著,無非罔顧。那丸藥只是精緻一粒,但足以日久天長地消蝕肉身,並可助我適時嗽血,無法妊娠……

適時嗽血,不過是要我柔若無骨楚楚可憐,引來鳳迦異的動心與同情;而無法妊娠,是怕我一旦有娠而對鳳迦異動情,從此不再對主人忠心。

我輕輕笑了,卻又有如釋重負的輕鬆。

原來鳳迦異已經知道了這一切。原來一開始我和趙齡都錯了。

我們以為鳳迦異不會注意到一個小小的樂伎。然而他卻記住了,並記住了她當時彈奏的《清商曲》。這是他的深情眷顧,還是命運的諷刺嘲弄?

“好了,起來罷。”他扶我,又將琵琶拾起,“在你還是青奴的時候,這一件東西我就不拿給你看了。”

我恍惚。

“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麼?”他忽又問。

我默默想了一陣,搖頭。

“你們女孩兒的節日。”他微笑,“天上鵲橋,人間七夕。”

我轉目投向屏風之外,黃昏已近尾聲。

他走出去,立在廊下。我也隨著他,隔三兩步立定。

四圍暮煙與水氣沉在一處,夕輝斂盡,極目處的遠山只餘一道淡墨般的跡子。很快,夜色如同漲潮的江水,無聲無息潑染了東面大片天空,只有西山落日處還剩得一痕極淡的薄黃。漸漸,那一抹燈火般的顏色也在天邊褪盡。這一夜卻並不黑,蓊鬱桐蔭裡款款半彎清月,並著漫天灑落的星子。黃昏時候歇下的蟲聲又唧唧響了,窗下,牆根,池畔,還有遠處不可及的曠野,都被這蟲唱浸潤。雖不是滿月,卻已覺得十分滿足。須知高流岸圻,珠盈蚌剖,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原來世上還有這半分殘缺的圓滿。

須臾,忽而看見明明滅滅的微光,在黯藍夜氣中,一粒一粒,倏忽近前,倏忽又飄遠。

“是流螢。”他說。

“嗯。”

二人俱是極輕的聲音,倒似怕驚散了這淡玉色的清美光點。府中前後都很安靜,庭院裡開了幾樹紫薇,紅白紫三色,襯著月色濃淡相宜。

有一隻螢蟲振羽而來,繞他肩頭來來去去,也不停下。我輕輕抬了手中一柄白絹團扇,緩緩撲那螢。螢蟲於是落在絹扇當中,尾光閃爍,不忍驚動。他徐徐拈起,將之盛在掌中,螢蟲也不飛去。他將手掌移近向我,兩人就靜靜守著那一點清光,只覺無限幽美,一任夜色彌深,彎月隱沒於雲翳。

澤陂(1)

天寶九載的暮秋,從南方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