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援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日你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著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著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著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醜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著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自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合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吶?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裡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吶,用刀在自己肉裡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著,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槓。”他把榔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裡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著:“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群人進來時看見床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裡,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著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腳踏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子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