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痛銀元。我是恨!”趙炳又嘆一聲:“民如草芥,恨它何用?我勸你把什麼都看淡些……無非幾個銅臭!”這樣又談了片刻,麻臉說了一聲:“罷!”閉了閉眼睛,講了銀元的藏處。趙多多他們回來,趙炳讓他們送麻臉回去。趙多多說:“急什麼?我和麻臉吸一根菸再走……”趙炳離開後,趙多多燃了煙,吸一口就放在麻臉身上按一下。麻臉滾著,滾著,可是並不喊叫。趙多多收了煙,說:“煙癮不小,晚上接著吸。”晚上,趙多多一個人來了。他笑眯眯地看著麻臉,問:“吸吧?”麻臉不吱聲,只看著他。這樣看了一會兒,突然麻臉的手往上一提,猛地撲過來,直摳進趙多多的眼窩裡。趙多多忍住了疼,極其麻利地抽了砍刀在臉前橫著一揮。麻臉的手腕砍折了,倒在地上抖著。趙多多不停地眨眼揉眼,走到近前,用腳踏住了麻臉,低著頭咕噥說:“天黑,我也看不太清……”說著掂掂砍刀,照準了麻臉的眼睛那兒就是一下。麻臉的腦殼給砍碎了半塊。這是他砍中的第二個人。

雨絲不斷,鎮子織在一面雨網裡。街巷上,張王氏滑倒了,欒大鬍子滑倒了,史迪新滑倒了,隋迎之偶爾出門也滑倒了……鎮上連日傳著一句話,說不好了,上級有了指示,要開殺戒了。風聲越來越緊,民兵身披蓑衣,日夜在街上巡邏。半夜裡有槍聲響一下,然後又沉寂下來。狗叫著,小孩大哭。老年人在窗前吸菸,自語說:“要開殺戒了。”只是傳著類似的話,並未殺人。但是漸漸街巷上出現了眼睛通紅的人,抄著衣袖,默默不語──人們說將來開殺戒時,就是他們先抓起刀子。紅眼睛見了趙多多,壓低了聲音問一句:“怎麼樣了?”趙多多匆忙地往前走著,只扔下一句:“快了。”人們站在街頭上議論關起來的那些人,什麼都說。有人說:“這一回,恐怕『面臉』活不成了。”大家附和:“『面臉』活不成!”“面臉”是一個地主的外號,因為他的臉盤白大鬆軟。人們都記起他的一些事情,恨恨地吐一口:“呸!”有一年他家裡的一個使喚丫環跑出來,死也不回去。問她,她說“面臉”家的營生沒法幹了,雜活都得她來做,還得給“面臉”穿衣服。聽的人大驚,問:“褲子也是你給他提上的麼?”丫環紅著臉點一下頭:“嗯”……“面臉”活不成了。還有人說:“『叫驢』也活不成了。”大家附和:“『叫驢』活不成!”“叫驢”是又一個地主的外號,他長了黑黑的長臉。他有兩個老婆。小老婆跟長工有勾搭,他就把長工額頭上烙了杏子大小一個印子,又讓人將長工按住剜去了一枚睪丸。這個長工只活了一個多月,死的時候褲子被膿血染透。“叫驢”活不成了。還有人提起一個叫“瓜兒”的富農,說這個人該放了,這個人不錯。這個人老實得要命,一年到頭捨不得吃全糧,淨吃些地瓜、玉瓜、番瓜、嫩葫蘆之類。他常抹著嘴巴說:“瓜兒不孬,好入口,軟軟和和……”大家差不多將關起來的男男女女都分析遍了。結論是有三兩個活不成,不過一開殺戒也許會有四五個活不成;有幾個年輕女人如花似玉,自身貞潔自然難以保全,該建議早給她們找下人家,過自己的日子。這樣議論,都知道雨一停就開起大會來,男男女女拉到會場上,結論自然也就有了。

雨又下了一個多星期,才慢慢地收了。接上去開大會──結果與大家的議論也不盡相同。這連續不斷的大會與連陰連雨一樣給人留下了永遠不滅的印象。整個窪狸鎮像一鍋沸水,熱氣瀰漫著古老的鎮城牆……到了炎熱的夏天,人們漸漸明白了那連陰連雨是上天的哭泣。全鎮的人都後悔不疊,後悔春天開會時沒有多殺他幾個。雨後的會開得不夠勁兒。夏尾還鄉團回來了,眼睛全是紅的。鎮子上的土改積極分子和幹部差不多全跑光了,但也有落到他們手裡去的。落到他們手裡還不如落到沸水鍋裡。欒大鬍子本來已經跑走了,後來又暗暗潛回鎮上,腰上別了一枚手榴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