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模樣,令我心中抖地一顫。

三百年前,自我從那場沉睡中醒轉過來,發現師父的仙體不用我的心頭血也儲存得很好時,他端出的便正是這幅模樣,斂著眉沉著臉,敲著炎華洞的冰榻緩緩安慰我:“墨淵興許要回來了。”害得我空歡喜一場。

如今,我怔怔望著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心中不長進地隱隱又生出絲念想,但害怕這個念想終歸又是個行將落空的念想,便只得往這蹭蹭上竄的一株火苗上狠命澆一桶冷水。

聽得心尖上滋啦啦一忽兒響過之後,我甚沉穩地將兩隻握緊的手揣到袖子裡去,淡淡道:“你便將關子這麼賣著罷,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莊重的嘴臉,倜儻一笑,道:“若是我說墨淵要醒了,你也不急麼?”

方才還在火中炙烤的一顆狐狸心猛地一竄,直竄到我的嗓子眼。我聽到自己啞著嗓子的一句回話:“你,你又是在騙我。”這一句話,竟微微地帶著兩聲兒哭音。

他愣了一愣,斂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過來拍了拍我的背:“丫頭,這回絕不是在騙你了。前幾日我同真真去西海辦一趟事,遇著那西海水君的大兒子,那時我覺著他身上的仙氣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術查探了一番。這一番探查下來,竟叫我發現他身上有兩個魂魄。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他頓了頓,低聲道:“便是你的師父墨淵。”

我低低瞧著自己從裙子底下隱約露出的一雙繡花鞋,木楞楞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兒子身上的另一個魂魄,就是墨淵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筆記小說,便有那神怪故事,說男子也能懷娃娃,興許你探出的那另一個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瞞著老父老母懷的兒子也說不定。”

我因低著頭,眼睛跟前又莫名有些潮,便不大看得清折顏的神情,只聽得他嘆息一聲道:“使出追魂術來,自然能對一個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個魂魄,我追著它的源頭探過去,卻探得它是靠著破碎魂片自身的靈力,一片一片重新結起來的,試問這四海八荒,還有哪個能憑著魂片自身的靈力,將一個碎得不成樣子的魂魄重新結起來?也只能是墨淵有這個本事了。再則,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養大的,小時候一直處在一處,他的仙氣,我自然也是熟悉的。從前,你說墨淵灰飛煙滅前囑咐你們十七個師兄弟等他,我只以為那是他留給你們的一個念想,叫你們不必為了他難受,他雖一向言而有信,卻終歸敵不過天命。直至在那西海大皇子身體裡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淵這一生都未曾叫他著緊的人失望過,這才是崢嶸男兒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萬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還有些散,暫且不能回到他原來的身體裡,須得藉著旁人的仙力慢慢調養,待將養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真正醒來。想必正是因為如此,墨淵才令自己的魂魄躺進了那西海大皇子的身體,藉以調養。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過普通爾爾,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還要分來調養墨淵,漸漸地就將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淵既是將魂魄寄在他這幅不大硬朗的身子裡,少不得還要調養個七八千年。我探明瞭這樁事,本打算立時便告知你。但一回來卻見你傷得那麼重,也就瞞了,怕擾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的天泉,想著你也該好得差不離了,今日我便特地上的這一趟天,將這個事傳給你。”

他說了這麼大一通,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卻在腦子裡擠巴擠巴地攪成一鍋米漿,神思被這鍋米漿擠到了九天之外,令我既圓滿又糊塗。

心心念唸了七萬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哽了半日,恍惚裡抓住折顏話中的一個簍子,急急道:“師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氣來供自身調養,欠下的這一樁債,卻該怎的來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