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了大學裡的任教專門來搞園藝,每天就是跟這棵樹做伴,我對它的樹紋枝杈像對我的掌紋一樣清楚。還因為,我的名字,就叫海棠。

我伸手輕輕撫摸樹身,感受粗糙樹皮在我掌心似有溫度。我抬頭,淺紅花瓣中有深紅花蕊,隨著我的撫摩,風鈴舌一樣顫動了,像血肉之軀中的一橫眼兒媚。

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很多攝像機對著海棠樹咔嚓不停,我也被採訪。“當然啦,都知道海棠的花期是春天3、4月,而千年老樹重新開花雖然奇特,也不是絕無可能,可能是前幾天氣溫回暖……”我對著鏡頭信口掐,記者紛紛點頭。

“千年海棠存活至今已經罕見,這棵樹往年都是添點新葉,沒見開過花,這一下忽然在冬天開的這麼隆重,會不會有什麼預兆?”有記者問。

“紅樓夢裡海棠開花,不就是凶兆麼?預示不祥,我們要不要也給它系一點紅綢什麼的?”說這話的是女學生,一截子紅繩拿在手上晃啊晃的,等不及就要猴到樹上去。我瞪她一眼,她不響了。

我說開封要搞博覽會,也許這也是與時俱進吧,象徵著咱們市欣欣向榮麼!

大家都笑,我再看一眼那一樹垂墜的紅,抽身走開。未走兩步,衣角被拌住,回頭,是一椏旁枝斜伸出來,勾住了我。我輕輕解開。

風猛起來,颳得我雙眼作痛。我接過旁邊女生遞過的紙巾覆在眼上。她奇怪的看著紙巾在我臉上飛快濡溼了。

一些碎絨般的白色簌簌下來了,連續積重了多日的陰霾,終於落下第一場雪……

深夜開電腦將植物園各處的新情況記錄,記錄到千年海棠再開花,電郵有新的新提示,是邊城的郵件,內容不過還是老一套——他在澳洲等我過去,如果我還是不願去,他就過來。又跳出他新近的照片,藍天碧海間他穿著V領恤衫,牽著他的金毛。海風把他的笑容吹的模糊,眼神還是閃亮……我掃了一眼關掉。

然後是父親的郵件,父母那邊很久不聯絡,我不想回去也不想撥電話。父親委婉的問我最近心情如何,委婉的儘量繞過邊城再問及我的終身。我敲了幾個字,又刪掉。窗外風聲更緊了,呼哧哧鞭著窗戶,我站起來拉窗簾看看,藍瑩瑩與白茫茫混成一片。我回身走了兩步,終於又坐下,拉開抽屜。

抽屜裡另外有一沓麻黃紙,我抽出一張,一根鉛筆在嘴巴里咬了半天,才開始寫。

“晴初,昨天又有了你的訊息……”

只一句話,就寫不下去,一張紙空空白白,我的字既突兀又無力。我掏出火柴點燃,看著火舌慢慢的舔舐,那一截灰下來,掉落……往日的信總是燒掉,這樣的信不能示人,這樣的事也足夠駭人。我若告訴別人我是給一個一千年前的女人寫信,會馬上被送去看精神科醫生。

可是晴初,我已經好久沒有你的訊息。我每日看那棵海棠,我知道你同時在看。隔了一千年,你仍然存在。

我輾轉反側,雪片沙沙的落在夢裡,夢裡我生出羽翼,一日萬里的穿破雲翳。我知道接下來有什麼——

公子在萬頃花田中獨立,風獵獵鼓起他衣襟如旗。雲層在他頭頂急速奔流,災難一樣炫麗……而那一片令人歎為觀止的花海,絕不遜色,平靜雍容,彷彿自然本身。我帶著夢中的暈眩俯瞰著這浩大的背景,他靜靜站著,不語,一派平靜的愴意。

我還看到我自己,我穿著束腰的衫子和靴子,侍立在他身後。那時的我總是立在他身後不遠處,扶著一柄花鋤。他這樣獨立多久,我就等候多久。我靜靜的,在半空俯視著我的夢境,風尖叫著從耳邊衝過,我一動不動任憑淚水迷濛雙目。

不不,這不是前生,前生沒有這樣遙遠,也沒有這樣貼近。這只是我的懷念。那一片海一樣的花田,花田中的元澤。

元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