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其實不愛這種場面,他生性不愛折磨人,雖然殺人,卻也都是乾脆利落地動手,臭名昭著如華公公,也是一刀斃命的。這對那老兒恐怕還真仁慈,畢竟華公公如果一朝倒臺,恐怕就不是一刀斃命這回事了,砍頭斬首都算便宜他,腰斬凌遲一類的酷刑才是華公公這等人的歸宿。不過眼見月國人慘狀,他倒是眼珠也不轉地看著,沒半點同情之心。

他看著看著,若有所思,突然道:“北化沒有宣京那種骯髒事,但北化窮,逢荒年,老百姓吃不飽飯,賣兒賣女的有,沿街乞討的有,餓死街頭的有。兩個小叫花在街邊搶一個饅頭打出人命來的事,也有。”

柳從之安靜地聽著,“我知道。”

薛寅靜靜看著那月國人,“有時候年景好點,好不容易繁榮一點,就有這些人……”他抬一抬下巴一指那月國人,“這些人跟狼一樣竄過來,搶劫擄掠。有時我爹能攔下,有時攔不下,就眼睜睜地看著血流成河。邊境百姓叫這些人月狼,前些年華平掌權,朝廷越來越烏煙瘴氣,百姓的日子越過越窮,軍隊兵力越來越弱,於是邊境的月狼就越多,防不勝防,越搶越貪。”

柳從之面上露出悲哀神色,“我知道。”

薛寅看他一眼,“有你駐關的年頭,情況總是會好得多,我爹一直對你交口稱讚。說來,我該謝你。”

柳從之道:“承蒙老寧王賞識,此為我職責所在。”

薛寅長長舒出一口氣,忽然神色一肅,“姓柳的,你問我為什麼救你。”

柳從之注視他,溫和一笑:“是。”

“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救你。”薛寅也直視他:“我救你,是因為你是皇帝,你是能救這天下於水火中的皇帝。我是亡國奴階下囚不假,薛寅自甘亡國,只因這國已爛到了骨子裡,遲早得亡!”他嘴唇微抿,一改平時慵懶敷衍,神情鋒利,字字鏗鏘,“每朝每代開國的時候都在做千秋霸業的夢,但哪朝哪代能千秋屹立?千秋大夢還差不多!我倒是和帝王家沾了點邊,但被困北化二十年,我這個人人窮志短,一生也沒雄心壯志,更沒想過登臨天下,只願有朝一日國泰民安,月狼不過境劫掠殺人,老百姓不用餓死街頭,大家安安生生過太平日子,這就成了。”

他說到此處,微微閉目,“所以我救你。姓柳的,你一生功勳好大名氣,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麼?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許北化富庶麼?我跪你拜你是因為我信你能還百姓一個盛世江山,如今這麼些事都還沒做,大業未成,你就想著去死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姓薛的骨頭雖賤,但還真不是逮著什麼人都會跪——”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柳從之,我跪你,是因為我敬你,我敬你,是因為你能平定天下成就盛世。這世上想做皇帝的人不知有多少,你死了也定然有人會接上,但我救你,是因為我信你不是為了當皇帝而當皇帝。薛寅無雄途大志,一輩子只願在窮鄉僻壤了此殘生,也沒什麼文才武功,比不得你,但我自忖我看人不會錯。柳從之,你告訴我,我看錯人了麼?”

薛寅一口氣說了這一長串,算是一舒心懷。以往他與柳從之地位懸殊,應付這個肚子裡不知有多少盤算的皇帝總是滿口託詞地周旋,一句話轉了數轉才說出來,當然就失了其本意。如今柳從之虎落平陽,薛寅才終於能把那些謹小慎微都拋在一邊,喊一聲“姓柳的”,胸中實在暢快。柳從之聽後良久不言。薛寅看他,只見此人滿面含笑地凝視自己,這人雖面白如紙滿臉汙垢血跡,根本沒個人樣,但笑容之真摯,著實是一笑如曇花開,漂亮得很,登時將小薛王爺看得有些眼直。

柳從之頓了頓,微笑道:“多謝賞識,實在……受寵若驚。”

他的聲音著實太過柔和,薛寅聽得心頭一跳,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