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她覺得跟集體在一塊死也認了。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同一種作為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裡得到啟示: 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就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個女孩趁漢子不備,隱進竹林,逃了。漢子抬頭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線馬上清楚了。他隨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著皮帶。一棵筍子剛剛成竹,在皮帶下斷了。漢子說:“跑掉我就不認得你了?你們在這裡偷我筍子,我天天看著哩!你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我都曉得!……”他的話讓女孩們暗暗吃驚,離那麼老遠,他怎樣察覺了她們?

到了小屋,漢子把女孩們趕進去,自己卻在屋外。

他說:“賣了的錢,都給老子掏出來。”

女孩們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長的女孩說:“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媽的叔叔!”

女孩們一齊哭起來,說:“叔叔我們錯了。”

“錯了就行了?錢吶?”

“錢買了掛麵。還買了奶粉,給弟弟喝。”年長的女孩說。“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個女孩壯壯膽說:“我們把錢交給奶奶了。”

漢子說:“叫你奶奶把錢還回來,誰家奶奶還錢,我就放了誰。”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個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灘眼淚鼻涕。她覺得這個女孩是個內奸,把大家全賣了;現在家長們都將知道她們的偷竊勾當了。孩子們跟家長們一樣,在外面搞勾當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裡人不知道都還能接著混日子。穗子爸給人鬥爭、遊街,誰看見只要穗子不看見就行;他都還大致有臉面有尊嚴。穗子爸現在的幸福還在於,他笨拙醜陋地在水壩上幹牛馬活,女兒穗子反正看不見。

漢子拿出一把鎖,把門鎖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對女孩們說:“剛才你們不是跑了一個嗎?她回去報信,你們的奶奶就會來領人了。”

另一個女孩哭著說:“我沒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來。”

漢子知道女孩們的父母是來不了的,出於各種原因他們反正來不了。做個鄉下漢子他不明白城裡人的種種大事,但看看也知道這群女孩沒有父母。她們身上有種可怕的氣質,漢子只覺得那氣質有些刁鑽,有些賴,有些連鄉下孩子身上都不見的荒野。

漢子兩個胳膊肘擱在窗臺上,上身傾進窗內。他說:“就是送錢來也賠不了我那些竹子。你們少說搞掉了我兩千多根筍子,筍長成竹就是十幾倍價錢,賠不起我?不要緊,我叫人去扛你們家的腳踏車,下你們大人的手錶,搬你們的縫紉機、收音機。”

漢子在咬“手錶”這類名詞時,嘴和臉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葷,嚼這幾個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饞與解饞同時發生,那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饞,剎那間得到滿足的同時,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滿。漢子的不滿和滿足更迭,使他的臉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漢子認為所有城裡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這“三大件”卻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體形象。他的困惑是城裡人都有“三大件”,還在作什麼?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麼?他看著這群女孩,心想她們的爹媽都是活得小命作癢了。他說:“一根竹子算你兩塊錢,你們差我四千塊錢。你們的家長不賠我這些錢,你們就在這裡頭過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們喊成一片,說她們要解手。

()

漢子說:“解吧。”下午她們見逃跑的女孩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人。女孩們一時看不清來解救她們的人是誰家家長,因為他正和漢子在竹林裡察看女孩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