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前他和弟弟抱頭哭泣的那個夜晚如在眼前。那天兩個男子漢在深夜裡一塊兒哭著,訴說到天明。這個夜晚在抱朴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跡。他睡不著,一遍遍地想她,想小累累。終於有一天他遇到小葵一個人在河邊田頭上摘蓖麻,就橫下心走了過去。

小葵沒有理他,一顆一顆摘著蓖麻。他也沒有做聲,一顆一顆摘著蓖麻。他們兩人默默摘著。紅塑膠提兜快要裝滿的時候,小葵坐在地上哭了。抱朴手指抖著去衣兜裡掏煙,菸絲撒了一地。他說:“小葵,我要跟你說說我……”小葵抬頭望著他,咬了咬嘴唇:“你是誰?你十年來沒跟我說一句話,我也沒見到你。我不認得你是誰。”抱朴叫著:“小葵!小葵!”小葵哇哇地哭出聲音來,身子歪在了地上。抱朴聲音急促,有些慌張:“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這麼恨下來。可我比你還要恨我自己,咱倆多少年恨的是一個人。這個人毀了你的日子,對不起死在東北煤窯裡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應該贖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趙家的巷子……”

小葵從地上爬起來,死死盯住他,嘴角抖著說:“你有什麼對不起兆路的?是我幾年前就發誓要給你。兆路死在煤窯裡了,他的命和我一樣苦。我難受死了,心想兆路帶上我一起死在煤窯裡就好了,他偏偏撇下我和小累累。我為他戴了一年孝,窪狸鎮沒有一個女人為男人戴一年孝。對得起對不起也就這樣了,我還得活。我還得有個男人,我還想老磨屋裡那個該死的蟈蟈籠啊……我夜裡睡不著,一遍又一遍罵看老磨的那個人沒良心……”她訴說著,眼淚就乾結在睫毛上。抱朴的心被她搓揉得鮮血淋漓,竟然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最後他大口喘息起來,用手搗著泥土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只明白你自己,你不明白男人,你更不明白老隋家的男人。這家男人活過來都不容易,如今再沒有膽氣了。也許這樣的人一輩子只配坐在老磨屋裡。你不想想,我到後來差不多天天能望見兆路狠勁瞪著我的兩隻眼,我一動也不敢活動。我睡不著,事情在心裡擰來擰去。我想起了多少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我記得幾天之後你就再不敢到老磨屋裡去了。我知道有人看出了什麼,老趙家的人盯上我了。後來你說你跟兆路的事四爺爺點頭了,我就算打根上絕望了。那個打雷的晚上我是瘋了。我的膽氣也不知從哪裡突然就跑出來。我知道兆路死了我再去找你,老趙家的人又會記起多少年前的事。他們會順藤摸瓜地想出一些又一些事,把你說成壞女人,把我說成個奪人家妻子的惡人。我們兩個都抬不起頭來。我還想起那個被我搗碎的窗子,心立刻怦怦跳。我不知道第二天老趙家有人問起時,你是怎麼應付的……我睡不著,淨想這些。我還想起了父親一天到晚算帳的事,想起他出去還帳。把血全吐到了老紅馬的脊背上。我知道老隋家的後一輩人再也不要欠帳了,誰的帳也不要欠。可我今生是欠下兆路的了,我真不敢想,不敢想……”

小葵呆呆地望著滿臉紅漲、激動不已的抱朴。這個抱朴竟然全身顫抖著。她驚訝地看著他,說不出話。眼前這個男人有些陌生了。可她從小就熟悉他。瞧他想到了哪裡,想得多細,他甚至到現在還惦念被他搗碎的那扇窗子怎麼了結。沒人問起那扇窗子,因為風雨拍碎的窗子太多了。她也不明白他們老隋家欠了誰的帳,更不記得父親曾經出去還帳。她想他是被日子擠弄得胡塗錯亂了,他說的話有時就別想明白。這麼說多少年來他日日夜夜裡受著折磨。小葵看見他額角、頭顱四周,都有發亮的白髮生出來。他的臉色還莫名其妙地發紅,身子看上去也還壯;可是臉上有永遠也退不掉的愁容,睫毛已經被他自己用疲倦的手指揉斷了。小葵的心抖動了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看見抱朴的眼神變直了,僵僵地望著她。她也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他聲音微弱極了,像是悄悄地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