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上海來做船生意。他們那裡冷,所以他長得有兩米高。

我說:“你想家嗎?”

他說想。可是他自己要出來工作,從前他在美國,後來又到了香港,又到了澳洲,現在又是中國。可是他說他願意在外面,他沒有自己的家,所以到哪裡,哪裡就是家。每到聖誕的時候,回到家鄉去,看到自己的朋友在老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在老地方,他們都在等著他,那才是好感覺。

問他為什麼到中國來,他說一是為了海外工資,一是為了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生活一次,比花錢當旅遊者有意思。只是,他沒有想到上海會像百十年前的歐洲。

好久,我等的那個比利時人才來,他說,他忙得一個星期要工作六天,只有星期天下午的幾個小時,到外灘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而在歐洲,他只要工作四天半,星期五下午,辦公室裡就不工作了。“掙錢掙瘋了。”他說,“我們被上海人同化了,東方人那種工作狂。”

那天是週末,到十一點以後,裘德的酒館的跑堂的,把桌子都推到一邊去,騰出好大的地方,讓大家在中間跳舞。外面則停滿了亮紅燈的計程車,一直排到小花園那裡,等從地下上來回家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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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酒館(1)

雨下溼了方格子的人行道,在路燈下閃著小水窪的光亮,空氣冷而潮溼,裡面有被又冷又溼的連天小雨淋透了的樹皮和落葉的陳腐氣味。街上有車子開過去,雪亮的車燈照亮了浮在街道上的霧氣。街拐角的地方,有一個愛爾蘭酒館亮著燈,藍色的窗子上人影憧憧,有一個綠色的後背在門那兒掠過去,那是穿綠衣服的酒保託著大盤子上菜,上面的白瓷缽子上蓋著蓋子,裡面是愛爾蘭燉羊肉。那剛剛加完班的人,又冷又乏,眼窩都青了,還沒有吃晚飯。

推開門走進去,暖氣和著食物的氣味迎過來。吧檯深處,酒紅色的老牆壁和褐色護壁板前面,木酒桶,航海的長望遠鏡,和幾個世紀以前用的航海地圖下面,舊舊的魚網邊上,有三個男人坐在高凳子上,一個吹笛,一個拉手風琴,一個抱著吉他,奏出熱烈而單純的愛爾蘭舞曲。那裡圍了一大圈人,找不到桌子坐下,於是都在牆角站著,喝黑啤酒。吧檯裡面一個金髮女子在盛蘑菇沫子濃湯,缽子邊上放了愛爾蘭黑麵包,結實的褐色麵包片散發著麥子粗糙的清香。那女子的臉頰和嘴唇鮮麗欲滴,就像從鄉村來城市不久的英國姑娘。那穿綠衣服的酒保端著羊肉,咚咚踏著木頭樓梯上樓去,樓上的燈光照亮了他已經禿了的、粉紅色的頭頂。

樓上有人在玩桌球,邊上圍了一些男人,穿著毛衣或者牛仔衣,手裡握著黑啤酒的大玻璃杯子,因為天氣的關係,他們白色的臉上開始變得有些蒼白了,歐洲人的皮色一旦蒼白,就讓人覺得他們像要化了的冰山一樣。和樓下一樣,放眼一望,看見的都是歐洲人,聽到的都是英語。

到樓上的圍欄那兒,才找到兩把凳子落座。安頓下來看到邊上靠著一個脖子紅紅的大胖子,嘴唇上留著麥色小鬍子,把快喝光了的啤酒杯子靠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出神地看著人拉那放在腿上的手風琴,一臉落寞而無聊的晦氣樣子。

你以為這是英國的什麼地方?不是,這是一個秋夜,在上海桃江路。從路上不見人的雨夜裡走進這地方,真的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中國。

如今來上海謀生活的歐洲人真的是多起來了。十多年前,上海的外國人大都坐在大玻璃前放了國際旅行社的牌子的汽車上,花花綠綠的,散發著不是花露水的那種香氣。在南京路的工藝品商店外面,馬路上總會圍著一些人看他們,上海人好奇而羨慕地看著他們。那種默默的眼光真的能抹殺人的自知之明,何況人在旅途中,遠離了日常生活。於是,就連裡面個子小、身體胖、頭髮少,總之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