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教員,授意我組織高中畢業同學會,以壯他的聲勢。我雖涉世未深,但他這一點苦心,我還是能夠體會的。可惜我天生不是幹這種事的料,我不會吹牛拍馬,不願陪什麼人的太太打麻將。結果同學會沒有組成,我感到抱歉,但是無能為力。宋校長對別人說:“羨林很安靜!”宋校長不愧是北大國文系畢業生,深通國故,有很高的古典文學造詣,他使用了“安靜”二字,借用王國維的說法,一著此二字,則境界全出,勝似別人的千言萬語。不幸的是,我也並非白痴,多少還懂點世故,聆聽之下,心領神會;然而握在手中的那一隻飯碗,則搖搖欲飛矣。

因此,我必須想法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到哪裡去呢?“抬眼望盡天涯路”,我只看到人海茫茫,沒有一個歸宿。按理說,我當時的生活和處境是相當好的。我同學生相處得很好。我只有二十三歲,不懂什麼叫架子。學生大部分同我年齡差不多,有的比我還要大幾歲,我覺得他們是夥伴。我在一家大報上主編一個文學副刊,可以刊登學生的文章,這對學生是極有吸引力的。同教員同事關係也很融洽,幾乎每週都同幾個志同道合者,出去吃小館,反正工資優厚,物價又低,誰也不會吝嗇,感情更易加深。從外表看來,真似神仙生活。

然而我情緒低沉,我必須想法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至高無上的夢就是出國鍍金。我常常面對屋前的枝葉繁茂花朵鮮豔的木槿花,面對小花園裡的亭臺假山,做著出國的夢。同時,在燈紅酒綠中,又會驀地感到手中的飯碗在動搖。二十剛出頭的年齡,卻心懷百歲之憂,我的精神無論如何也振作不起來。我有時候想:就這樣混下去吧,反正自己毫無辦法,空想也白搭。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這輛車還沒駛到山前,等到了山前再說吧。

然而不行。別人出國留學鍍金的訊息,不時傳入自己耳中。一聽到這種訊息,就像我看別人一樣,我也是渾身發抖。我遙望歐山美水,看那些出國者如神仙中人。而自己則像人間凡夫,“更隔蓬山千萬重”了。

我就這樣度過了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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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良機

正當我心急似火而又一籌莫展的時候,真像是天賜良機,我的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DAAD)簽訂了一個合同:雙方交換研究生,路費制裝費自己出,食宿費相互付給:中國每月三十塊大洋,德國一百二十馬克。條件並不理想,一百二十馬克只能勉強支付食宿費用。相比之下,官費一個月八百馬克,有天淵之別了。

然而,對我來說,這卻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非抓住不行了。我在清華名義上主修德文,成績四年全優(這其實是名不副實的),我一報名,立即透過。但是,我的困難也是明擺著的:家庭經濟瀕於破產,而且親老子幼。我一走,全家生活靠什麼來維持呢?我面對的都是切切實實的現實困難,在狂喜之餘,不由得又心憂如焚了。

我走到了一個歧路口上:一條路是桃花,一條路是雪。開滿了桃花的路上,雲蒸霞蔚,前程似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滿了雪的路上,則是暗淡無光,擺在我眼前是終生青衾,老死學宮,天天為飯碗而搏鬥,時時引“安靜”為鑑戒。究竟何去何從?我逢到了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擇。

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到了我叔父和全家的支援。他們對我說:我們咬咬牙,過上兩年緊日子;只要餓不死,就能迎來勝利的曙光,為祖宗門楣增輝。這種思想根源,我是清清楚楚的。當時封建科舉的思想,仍然在社會上流行。人們把小學畢業看作秀才,高中畢業看作舉人,大學畢業看作進士,而留洋鍍金則是翰林一流。在人們眼中,我已經中了進士。古人說:沒有場外的舉人。現在則是場外的進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