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時候她正在灶間忙活做飯。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後飛快地逃掉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願意和父母同住一間房子。就這樣,春天不知不覺地疲倦了,野菜漸漸長成粗壯的植物,我的腳丫始終在春天正在光顧的這個小鎮的每一寸土地上緩緩地踏著。我開始討厭這個寡婦,直到她的兩個孩子相繼在一個月內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鎮的女人都為她的命運哭泣不已的時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給我的一些好感。後來那個在草場當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見她神情黯然地看著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動的軀殼。再後來,她不再打聽船長的訊息,而春天卻使每一條河流都冰雪消融,許多大鬍子的船長都駕著船遠行了。而她卻孤獨地被拋在春天的河畔,她守著惟一的孩子,頭髮慢慢花白起來、稀疏起來,腳下卻漸漸地鮮豔起來,她駐足之地落英繽紛。

月光(1)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種月光比我故鄉的月光更令人銷魂。那是怎樣的月光呀,美得令人傷心,寧靜得使人憂鬱。它們喜歡選擇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來分娩它們的美麗。在上帝賜予人間的四季場景中,月光瘋狂,龐大的黑夜被這絕色佳人給誘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熱烈的胴體前被燒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這樣透過漏洞絲絲縷縷地垂落人間。

我不是一個樸素的唯物主義者,所以我不願意相信那種科學地解釋自然的說法。我一向認為地球是不動的,因為球體的旋轉會使我聯想到許多危險,想到悲劇。我寧願認為我生活在一片寧靜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過茫茫黑夜以光明普度眾生。我們是上帝拋棄下來的一群美麗的棄嬰,經歷戰爭、瘟疫、饑荒,卻仍然眷戀月光,為月光而憔悴。

我說過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陰曆十五,是月亮來潮的日子。月光澎湃著,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為月光的驚嚇。月光從我最初來到人間的時候就籠罩我的哭聲,這使我長大以後有了悲傷的時候願意對著它傾灑淚水,月光是我哭聲的惟一知音。

我父親是我見到的這世界上最熱愛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怡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時,月光正繽紛著滑向兩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洶湧,彷彿他一生被壓抑的激情的一次燦爛的爆炸。月光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法讓人捕捉的琴絃,它純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無策。我父親是一個出色的琴手,他心靈的音樂曾經像一匹旅途的馬一樣馱著他遠行流浪。他出生時月光溼潤,而房屋的貧困之氣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過於枯燥,使他站在荒涼的山坡上無法走進那個音樂叢生的世界。

父親六歲時失去母愛,那時他身下還有兩個弟弟,他被迫長大。他對音樂和月光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音樂和月光彷彿他的同胞兄弟一樣令他痴愛。他曾經考上過音樂學院,可因為家裡供不起他,他的願望最終付之東流。他被遠逐在音樂殿堂之外,忍受寂寞、失落、淒涼,他走進了寒冷的人煙寂寥的森林。

我無法想象年輕的父親第一次來到異地他鄉,帶著漂泊無定的情緒見到森林時的那幅情景。那會是怎樣的心情呢,當一個人在月光充分呈現它魅力的地方駐留,我想淚水是對他風塵的最好的洗禮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在那個夜晚哭泣過,我只記得他在一次微醉後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他來時一貧如洗的形象: 腳上蹬著一雙花七毛錢買來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藍的衣裳,因為白布和顏料的總價值比買純藍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畫面: 爺爺站在一口鍋前笨手笨腳地為父親染布,爺爺的周圍熱氣騰騰,父親站在不遠處溼漉漉地看著這一切。父親走時生他的女人無法從墓室中伸出手來給她兒子的臉留下一片慈愛。

白天所有的工作結束之後,夜晚就降臨了。父親可以從容地坐在月亮地裡想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