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常情,終究不是北新橋的駱駝祥子,或者三河縣的老媽子約他會面。

從魯迅先生調侃他的文章裡讀到,好像有人問過,你見到遜帝,是不是跪下來磕頭呢?好像還有人問過,你見到遜帝,是不是向他宣講杜威主義呢?他笑而不答。這種無聲勝似有言的表情,顯然這次遜帝的召見,有點喜出望外,使他那中國文人的御用情結,得到了大滿足。儘管胡適先生如今已被追捧為當代聖人了,與日月同光,與星辰同輝,差點要在孔廟裡配享了。那時,他也難能免俗。可以想象,當他從東華門裡走出來時,那種僥倖得之的意外寵遇,恐怕也是掩不住那一臉賈桂相的。要不然,他後來也不會跟蔣介石走得那麼近的。

中國文人,努力削尖腦袋盼著被御用,然而,在嘴上卻絕對諱言御用。所有已被御用的,未被御用的,想被御用的,都做出一副蔑視御用的清高神氣來。這種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假撇清的表演,胡適先生拜見末帝,便是一則絕妙的小品題材。

唐代的上官儀,似乎不那麼裝假清高,因為在他那個時代,御用文人的名聲,還未頂風臭四十里。從他的詩作題目看,如《奉和過舊宅應制》、《早春桂林殿應詔》、《奉和秋日即目應制》、《詠雪應詔》,頗以此為榮焉!好像這種被御用的情結,後來成為他們上官家的遺傳基因,他的孫女上官婉兒也成了操這一行業的內廷寫手。

肯定為草擬這封冊立武氏為後的詔書,李治把上官儀找來。“愛卿是先帝的筆桿子,也是朕的筆桿子,這份詔書就拜託閣下了!”御用文人之高明,就在於他是皇帝肚子裡的蛔蟲,你不用張嘴,他就能領會精神;你不用點明,他就能體貼上意;你不用吩咐他如何寫,怎樣寫,他就明白他該說什麼,該寫什麼。所以,當年梁效、石一歌之流,能捧上這碗飯吃,也非等閒之輩。現在好多勇敢者,一張嘴,就罵得人家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如果真把他放在這個角色位置上,也許 未必玩兒得轉的。

上官儀的腦袋,立刻進入構思狀態。

第一,你不能否定過去她是太宗女人的這段史實,又不能改變如今她是高宗的女人的這個存在;第二,既然事實不能迴避,要怎樣才能以正視聽,既然歷史不可改寫,那麼該如何喬裝打扮呢?這份詔書真是好難做好難做的。

上官儀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大筆一揮,一字千金,把那個廢物皇帝看傻了:

“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宮壺之內,恆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嘗忤目。聖情鑑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后。”

真不愧為大師啊!連高宗對他琢磨出如此奇思妙想,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照這個說法,父子聚麀的宮廷穢聞,成為慈愛恩渥的舐犢嘉話,既然李世民早就將武則天賞賜給他,也就不存在“蒸”,不存在“以下奸上”,不存在“二次使用”上的任何道德問題。而且,還找到歷史上的先例,漢宣帝就曾把內宮的王政君,賜給太子,後來太子繼位為漢元帝,王也順理成章為皇后,有什麼不光明正大的呀!也難怪高宗要格外倚重他了。

於是,本是唐太宗的小妾,如今成了唐高宗的媳婦。歷史就是這樣,許多似是而非的東西,是經不住推敲的,許多解不開的謎,也是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所以魯迅先生說過,“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我怎麼也弄不明白,一個已經攆到感業寺為尼的女人,是用什麼手段,把這個與她已是天地之隔的新科皇帝,牽線搭橋,拉到尼姑庵來,重敘舊情呢?

太宗崩後,恰逢“忌日,上詣寺進香,見之,武氏泣,上亦泣。”史傳上的這兩句話,看來似乎是一次無心中的巧遇。然而細想開去,殊為弔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