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寫成稿子,在送給教授看之前,必須用打字機打成清稿;而我自己既沒有打字機,也不會打字。因為屢次反覆修改,打字量是非常大的。適逢邁耶家的大小姐伊姆加德 (Irmgard)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機,而且她還願意幫我打。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為原稿改得太亂,而且論文內容稀奇古怪,對伊姆加德來說,簡直像天書一般。因此,她打字時,我必須坐在旁邊,以備諮詢。這樣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

我考試完結以後,打論文的任務完全結束了。但是,在我仍然留在德國的四五年間,我自己又寫了幾篇論文,所以一直到我於1945年離開德國時,還經常到伊姆加德家裡去打字。她家裡有什麼喜慶日子,招待客人吃點心,吃茶,我必被邀請參加。特別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一定去祝賀。她母親安排座位時,總讓我坐在她旁邊。此時,留在哥廷根的中國學生越來越少。以前星期日總在席勒草坪會面的幾個好友都已走了。我一個人形單影隻,寂寞之感,時來襲人。我也樂得到邁耶家去享受一點友情之樂,在戰爭喧鬧聲中,尋得一點清靜。這在當時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至今記憶猶新,恍如昨日。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心裡是什麼滋味,完全可以想象。1945年9月24日,我在日記裡寫道:

吃過晚飯,七點半到Meyer家去,同Irmgard打字。她勸我不要離開德國。她今天晚上特別活潑可愛。我真有點捨不得離開她。但又有什麼辦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愛她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日,在我離開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記裡寫道:

回到家來,吃過午飯,校閱稿子。三點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只是依依不捨,令我不知怎樣好。

日記是當時的真實記錄,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當時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感情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透過幾次信,回國以後,就斷了音問。說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話。1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時,曾打聽過她,當然是杳如黃鶴。如果她還留在人間的話,恐怕也將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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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的末日(1)

——美國兵入城我在上面多次講到1945年美國兵佔領哥廷根以後的事情,好像與時間順序有違;但是為了把一件事情敘述完整,不得不爾。按順序來說,現在是敘述美國兵進城的情況了。

時間到了1945年春末,戰局急轉直下。此時,德國方面已經談不到什麼抵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甚至連還手之力也沒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警報期。老百姓盛傳,英美飛機不帶炸彈了。他們願意什麼時候飛來,就什麼時候飛來,從飛機上用機槍掃射。有什麼地方一輛牛車被掃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腸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從表面上看起來,老百姓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們還是相當沉著的,只是顯然有點麻木。

德國民族是異常勤奮智慧的民族,辦事治學一絲不苟的徹底性,名揚世界。他們在短短的一兩百年內所創造的文化業績,彪炳寰中。但是,在政治上,他們的水平卻不高。我初到德國的時候,他們受法西斯頭子的蠱惑,有點忘乎所以的樣子,把自己的前途看成是一條陽關大道,只有玫瑰,沒有荊棘。後來來了戰爭,對他們的想法,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在長期的戰爭中,他們的情緒有時候昂揚奮發,有時候又低沉抑鬱。到了英美和蘇聯的大軍從東西兩方面壓境的時候,他們似乎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