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秀美端坐著,張愛玲拿紙筆細畫,胡蘭成則坐在一邊。

張愛玲畫著她的情敵。她看到那個女人臉上恍惚帶著笑容,溫吞吞的,正是讓人感到順眼的樣子。她一筆一筆地勾勒下去,畫出來的都是怨。她的手也許是顫抖的………畫了幾筆,她便再也畫不下去了。

她悽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對:一個是她的情敵,一個是她的丈夫。

範秀美到底是懂世情的人,藉口走開,胡蘭成便問張愛玲,為何畫不下去了。

起初,她是不願回答的。但他不住地問著,她也只好答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不震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摘自北京出版社。劉川鄂。《張愛玲傳》)明明一字一句都是怨望,但她不敢太直接的表達,怕他又怪她“小心眼”。

可她怎能不怨? 明明是她的愛人,卻和別的女人一起過了一段日子,張愛玲到底是在這裡過不下去了。她要回上海去。胡蘭成去送她。那一天,下著大雨,好似張愛玲的心情,淅淅瀝瀝,溼的,冷的。到了這樣的地步,張愛玲終於開口,要他作一個選擇。到底要同她一起,還是要範秀美,或是別的,更多的女人?

胡蘭成實在是聰明。周護士年輕可愛,張愛玲才名茂盛,範秀美溫柔懂事,哪個都拋不開。在雨中,張愛玲看著這個自己用盡心力愛著的男人。他簡直是讓她感到陌生了……但她又清醒地明白,這才是最真實的他,要在百花叢中流連,不願長時間在某處停駐的浪子。

他能翻出無數的花巧,他能效張敞描眉,他能為她說最好聽、最體己的話………不過這話,決計不是隻說給她張愛玲一個人聽的。

張愛玲唯有嘆道:“……我要你選擇,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雖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摘自北京出版社。劉川鄂。《張愛玲傳》)心灰意冷,卻還是款款地說,不肯如俗世的女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哭叫,或怨恨。她畢竟是張愛玲,要留下自己在這段感情裡所剩無多的尊嚴。她終於轉身,離開了溫州,這座傷心之城。

她以為,這一別,便是此生不再相會了。

說來,這場亂世中相愛男女的相會,到底是做不到如同傳奇小說中所寫的那樣,有一個完滿的結局。現實是殘忍的,不似故事裡,紅的綠的,熱熱鬧鬧,團團圓圓。故事說來暖人心,哄人好眠的。說過了,哪怕成了傳奇,也只是引人笑,笑過了,也就拋開了,忘掉了。而現實,則是冷冰冰的,但它再不堪,也要忍受,也要繼續過下去。

這是一輪不完滿的月, 好似張愛玲在她的小說裡寫的那樣,令人感到心冷的,朦朦朧朧,卻又妖氣四射的月。

回到上海後的張愛玲,還是不能夠徹底忘記胡蘭成。住在自己與世隔絕的公寓裡,她想到最多的,還是那個給過她最多的愛,也給過她最多傷害的男人。

她擔心他,在逃亡期間東奔西走,不能過得好,便將自己鬻文所得的稿酬寄給他。與錢一起的,還有一封信:“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摘自北京出版社。劉川鄂。《張愛玲傳》)她儘自己所能幫他,但她也是確鑿地知道,這段感情,是沒有別的可能了。曾經屢屢造訪愛登公寓的那個儒雅男人,不再來了。她孤單的影,常常佇立在窗前。又是上海,又是昏昏的如銅錢一般的月。

在這月色下,她會想起他,但他呢? 不知沉迷於溫柔鄉的他的夢裡,是否也會偶爾出現她驚鴻一瞥的影……她努力要讓自己放下這一切,但她還是無法做到。在這之後的一段日子裡,她偶爾會給他寄去幾封信。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終究也是這樣漸漸地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