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各有所長,尤以王文勝博眾家之彩,年紀輕輕,便出手不凡,在一干同僚當中站穩翹楚地位。

然王文勝比誰都清楚,王家世代侍奉皇室,靠的誠然是一手醫術,但更重要的,卻是審時度勢,押寶下注的眼光。宮闈秘聞,其骯髒卑劣、無恥惡毒本非尋常人所能料想,更兼權力糾葛,邀寵爭功,更是家常便飯。所需太醫之處實在太多,醫好是錯,醫不好也是錯,病患都是主子,好得太快是錯,好得太慢也會是錯。各種尺度,需要拿捏妥當,稍微一個不慎,則很有可能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給整個太醫世家帶來滅頂之災。

所以王文勝非常謹慎,謹慎到,多數時候寧願誤診、錯診,拿著不死不活的藥劑吊著病患的性命,也不願開藥到病除,一絕後患的方子。他足夠聰明,知道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大權在手,外戚豪強不足為患,整個後宮嬪妃之間的明爭暗鬥,卻再大也翻不過皇帝的五指山,不若把身家性命壓在皇帝身上,揣摩聖意方是正經。因此,這麼多年下來,他沒辦砸過一件差事,漸漸的,也成了蕭宏鋮得心應手的臣子之一。

當日,皇帝密宣他為晉陽公子蕭墨存診病時,他便明白,此晉陽公子在陛下心中,佔著不同尋常的位置。若說寵愛,卻又為何聽任那人之前體內積累慢性毒素不聞不管,還命自己在給那人服用的“金風玉露”丸中加入其他成分,確保那人病榻纏綿,不得痊癒。如此還嫌不夠,那人臨南巡之前,皇帝又傳口諭,命他研製能催發那人病症的藥丸一枚,再佐以湯藥方子,猶如在人體內埋下火藥,只等引信一點,便能令那人病入膏肓。

然而,這一切的有一個皇帝說不出口,他卻必須心領神會的底線。那就是,晉陽公子身上所中的毒,所患的病,所服下的藥丸,都必須不能置人於死地,都不能到藥石無用的境地。皇帝對那人的執念,實際上,在當日尚書處連夜召集太醫院急診之時,他便了然於心。只是在當日,他以虛症搪塞了過去,開的也是不對病症,卻吃多了無妨的補氣養血的方子。

到得今日,皇帝神情之間,竟然隱約閃爍著懊惱,王文勝一見之下,心裡暗叫不好,明白此番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一個活蹦亂跳的晉陽公子。王文勝原打算著,晉陽公子的身子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況且病患自身求生全無,在通常情況下,這已是藥石無用的狀況,有良心的大夫,怕已經要吩咐家屬預備後事了。但此刻,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對皇帝說出“公子無治”這樣的話,只怕話音未落,下一句聽到的就是讓自己人頭落地的聖旨。他越想越惶急,皇帝只管下令,命自己一會讓晉陽公子生病,一會又要醫好他,卻全然不管,人體構造卻非提線木偶,哪能經得起一會拆一會補的瞎折騰?晉陽公子原本體質就弱,體內毒素年歲又久遠,若是當初一發現中毒跡象,便命自己全力挽救,那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如今又是催命丸又是灌輸真氣,直把他的身子當成破舊棉襖,以為縫縫補補又能熬過寒天,天底下哪裡有那麼便宜的事?

王文勝一張苦瓜臉越顯沮喪,大冷天的,竟然生生逼出一身冷汗,滿腦子想的是此番真乃我命休矣,便是晉陽公子轉眼病逝,皇帝陛下傷心之餘,無暇問罪,待到日後想起來,又怎肯將過錯攬於自身,多半還是要遷怒於己。只不知王家百年聲譽,會不會因此斷在自己這裡?要是這樣,當真是無顏於地下見過世的老父親了。

他這裡一路胡思亂想,卻被一人拉扯了袖子,半天才有所發覺。王文勝轉過頭去,卻見二品侍衛王福全低眉順眼地站著,眼眶紅腫,想是又哭了一場。他心裡煩躁,正不耐見人哭哭啼啼的模樣,當下也顧不得對方為大內二等侍衛,品階於己相同,冷了臉,毫不客氣地道:“王大人有何貴幹?”

王福全抬起哭得如兔子一般的紅眼,吶吶地道:“王太醫,卑職想請教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