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那些像細小的螞蟻般噬人的一陣陣疼痛彷彿是可以忍受的。

不能忍受的卻是傍晚,當我們終於回到金沙江邊的五七幹校時,我們拋下了幾袋橄欖,彷彿在這一個時刻,在已經實現的目標籠罩之下,我們才一個個地意識到疼痛。我們的母親,那些餵豬的婦女們開始觀察到了我們的變化:我們的腳踝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荊棘已經扎進了肉體深處的那種疼只有在傍晚才能充分地體現出來。我們終於一個又一個地發出疼痛之聲,婦女們--我們的母親開始始端來鹽水為我們洗腳踝,鹽水的入侵性在此刻變得很劇烈,它開始引起了我們身體的一場騷亂,這騷亂肯定是要發出的,凡是碰到荊棘的女孩和男孩都要經歷這場騷亂。

騷亂是在婦女們集體宿舍區發生的,除了鹽水來自騷亂之外,縫補衣服的針也帶來了更多的騷亂。當母親手裡捏著金屬色的針尖來到我面前時,我知道,一場難以迴避的疼痛即將開始了。之前,母親說,我腳踝中已經扎進了幾十根荊棘,必須用針尖將荊棘挑出來。母親說話時,我已經想象出針尖進入我皮肉的痛感區域。所以,抗拒是無用的。

面對佈滿我腳踝中的幾十根荊棘,抗拒確實顯示出了太多的徒勞,這種道理正在被我的肌膚所感受到。我面對著母親,我面對著一盞油燈,我同時面對著那細小的針尖,我無法控制這種局面,就像我無法控制我的身體不顫慄,不喊叫一樣,所以,整個五七幹校那天晚上都瀰漫著我們的叫喊之聲。

然而,叫喊了一陣之後,我的嗓子開始變沙啞了,我就像停止了喊聲,母親的針尖依然穿行在那些荊棘之中,我的身體,我的荊棘--在1967年的初秋降臨在我的故事之中。它隨同母親指尖的那根細小的針尖在顫動,它使我的身體第一次因為追循一個目標,併為這個目標付出了疼痛的創傷。

當最後一根荊棘被母親挑出肉體之外時,我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所以,我便睡著了。顯然,在這時,睡眠是幸福的,即使在五七幹校簡陋的集體宿舍區域,我的身體依然能達到某種恬靜。騷亂終於結束了,從那以後,每碰到荊棘,我都會機智地繞開它,記憶是無限的,它儘可能伴隨我出入於任何地方,在荊棘叢生處,我的腳踝已經終於可以產生機智地、詭秘的技巧。因為我再也不會讓荊棘穿透我的皮肉。這一切經驗都需要我用身體去經歷。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我們體驗到了荊棘,1967年初秋,我在金沙江邊的山坡上,用幼小的身體經歷了荊棘,這注定著以後我還將經歷其他事物中所產生的荊棘,比如,從一隻暗紅色的石榴中也會產生一種愛情的荊棘;從一道彩虹上升中也會產生分離之苦的道路;從酒杯的碰撞之聲中已經結束了相遇時的快樂。這一切都會帶來荊棘似的疼痛。我們的身體之謎正是因為可以感知疼痛或接受疼痛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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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 掛在懸崖樹枝上的身體

一個人奔向懸崖的時刻,只有一個牧羊人看到,因為在那個時刻五七幹校的黃昏顯得很喧鬧,這正是所有勞動改造者飢腸轆轆的時刻。人們面對著集體式的用餐活動,誰也不知道在這個時刻哪一個人缺席了。而且,經常有人因為種種原因缺席,正當我把一隻小碗和一雙筷子送至嘴邊時,一個牧羊人跑進了我們的視野,他赤著腳,穿著羊皮褂,氣喘順吁吁地說:“你們的女人跳崖了。”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咀嚼聲,停止了筷子和碗的碰撞之聲。

晚餐被一幅激動的、危險的、恐懼的畫面所佔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