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守著這個大山中的荒寺,心如死灰,真是非同尋常,想必他能給我以啟示。

“法師、我來廬山是誠心誠意想得到佛性的啟示。能在澤惠寺見到您,也是緣分,法師能給我以指點嗎?”

“阿彌陀佛。”老和尚鄭重其事地何,“居士有何見教?”

“法師,弟子少年時起便攻讀孔孟之書,長大後習王霸之業,欲圖一番大事,但屢屢遭挫,無尺寸之功可言。退後反思,深嘆今世社會不自由不平等,一切罪惡無非我見,反身自問,也無一事不出於我見。弟子想,世間大事,最大的莫過於救人,而救人則須先救己,救己又首在無我。從此來考查孔學。孔子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人我二相,顯然對立。孔學不是無我之學。以此來考查老莊。莊子齊是非,一生死,僅能等視外物,無擇無爭,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保全一身小我,仍非無我之義。老子則以無為作有為,立用而不立體,純是術家者言,與身心無關。早就聽人說,佛學是主張無我的,弟子遂由孔轉莊,由莊入佛,然學佛良久,亦未得無我之法門。請問法師,無我法門應該如何進?”’

老和尚諦視楊度,靜靜地聽完他這番長論,沉吟良久,說:“居士苦衷,老僧能夠知道。老僧年輕時也有用世之心,皈依佛門之後,方知世事皆空,用心全無必要,於是下定狠心,一刀斬斷命根。從此萬緣皆盡,萬念皆息。”

楊度心一動,說:“法師剛才說得好,一刀斬斷命根。如能這樣,的確斷絕了一切俗緣,連同自我也會同時斷絕,但這一刀如何下呢?”

“明空。”老和尚說,“即明白世間一切皆空的道理。”

見楊度尚未醒悟過來,老和尚說:“今天我們就說到這裡,你去好好琢磨一切皆空、斬斷命根的話。夜半子時,我們再接著談。”

楊度心想,為什麼要等到夜半子時才談呢?他想起了《西遊記》中孫猴子的師父半夜傳道的故事,頗覺有趣,遂點頭答應。

下午,老和尚小和尚或打坐參佛,或挑水劈柴,各做各的事。楊度一人獨坐在寺外石頭上,呆呆地望著莽莽蒼蒼的匡廬群峰,心裡反覆默叨著“一切皆空”“斬斷命根”的話。也不知唸了多少遍,到夜晚臨上床時,他彷彿有種領悟之感。

“居士,請醒醒!”

也不知什麼時候了,楊度被老和尚推醒,他趕緊穿衣起床。

老和尚說:“我們到外面走走吧!”

楊度隨著老和尚走出了澤惠寺。

啊!這是到了什麼地方?楊度被眼前的景象弄錯了。近處,古樹老藤青草雜花,都在若隱若顯似有似無之中;遠處,白天可以看得見的牯嶺天池,都被一層青灰色的綢紗所罩住。抬頭看,一輪圓月正從雲層裡緩緩移出,滿天星斗彷彿伸手便可以摘到。明月的清輝灑在廬山的各個角落。再定睛一看,又似乎覺得牯嶺、天池依稀可見。四野無聲,萬籟俱寂,楊度彷彿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與天地星月山石樹木緊緊地貼在一起,又覺得它們也都有一顆心,與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慢慢地,他好像感到明月的光輝籠罩了自己,星斗的亮閃圍繞了自己,香滬峰乃至整個廬山都在伸出千萬雙手臂來擁抱自己。天和地在漸漸靠攏,自身也漸漸地與它們—星月山石樹木天地融為一體。楊度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起躍,在昇華,在騰飛,如罪人之出獄,如遊子之還鄉,如久病之痊癒,如大夢之初覺……

“居士,你要仔細領略,這就是世界,這就是宇宙,這就是時間,這就是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它是色,又是空;它不是色,又不是空;它是心能把握的,又不是心能把握的;它是所有,又不是所有……”

“法師!”楊度四十餘年的心智驀然大開,心扉猛地透亮,胸臆間如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