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從小就看你有出息,從你穿開襠褲的時候,真的,從你用煤鏟子和尿泥的時候就看出來了。”蔣學仁眨巴幾下重重疊疊的眼皮,他眨眼皮是一絕,是快速而沒個數的那種,就像閃電,啪啪的。他看著宋清宇又說:“工作有困難,這不假,可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毛主席說的,我頂死也忘不了。”

沉默半日,宋清宇開口了:“我回來就是想掙兩錢兒,養父母,沒別的。”

蔣學仁嗖地站起來,有點急。他點然一顆煙,是官廳。老百姓說,蔣學仁是全佛耳峪同齡人中惟一一個抽得起洋菸卷兒的人,因為他是村裡的高幹。先前他抽馬櫻花,改抽官廳是前兩年的事。他說這輩子不改了,死也抽官廳,這名好。蔣學仁吐出一大口煙氣,說:“我這兩個月工作白搭了?丁著是放屁了?”

“大伯,看你說的。”宋清宇有些不安。

蔣學仁生氣了,走了,可是沒走幾步他又回來,說:“宇頭,你不就是個大學生嗎?不趕上這社會,你上得起?小樣兒,大伯幹一輩子革命,啥不懂?我告訴你,一個人要是忘了國家,忘了大夥兒,光想著個人,死鑽錢眼兒,沒啥出息。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你不跟黨走,就是死路一條。年輕人得有點責任心(他把“責”讀成“zhái”,絕不是“zé”。)宇頭,咱爺倆這兒事還不算完,三天後你給我信兒。知道不?啥叫感恩的心?”

蔣學仁走了,沒有回頭。

宋清宇看著他,撲哧一下笑了,心想,這老頭還真敢甩詞兒。

鄰居家公雞發出了第一聲吶喊,宋清宇一聽就能想到那公雞叫的時候的樣子,挺著胸,伸著脖,大張著嘴。宋清宇想,雞這種禽類就是各路,特別是公雞,一代一代都會報曉。據說,公雞是很自信很傲慢的,它們認為,這世界如果沒有它們的吶喊,日頭就不會升起,天就不會亮。

東邊的屋子裡有些響動。宋清宇知道,這是他的父母起床的聲音。幾十年了,為了這個家,他們總是這樣起午更,睡半夜的。

宋清宇也清晰地記得,韓香柳與他退婚的那段日子裡,他的父母親也同樣在經受著一場巨大的精神折磨。常言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好端端的一個家,日子紅紅火火,兒子宋清宇兩年前就跟韓香柳訂了親,女兒宋清揚去年也跟本村老秦家的大小子秦勉對上了象。眼看兩個孩子都快結婚拜堂了,宋清宇跟韓香柳卻突然地發生了這當子鬼事,宋清揚跟秦勉的關係也是危在旦夕。宋金喜老兩口真是難以承受,那天他們坐在炕上看新聞聯播,電視里正播世界經濟發生海嘯,經濟危機席捲全球。突然,宋金喜掉下了眼淚,他說:“我們家也發生海嘯了,我們家也危機了,我們家八輩祖宗都沒做過孽事啊,老天爺你咋就不睜眼啊……”

老伴看著他,一聲不語,她知道,他是憋的,壓抑的,讓他哭出來更好。

一會兒,宋金喜的哭聲戛然而止。老伴說,帶著幾分譏諷:“你不老說泰山壓頂不彎腰嗎?你不老說任憑風吹雨打,勝似閒庭信步嗎?這回你彎腰不?你還信步不?壓不死你。走,去買一捆香,咱拜拜白玉佛去。”

宋金喜擦把臉,老兩口上了白玉庵。

宋金喜老兩口都是高中畢業,只不過是趕在了*時候,沒學到什麼真東西,因此對那個年代的一些詞他們記得很深,以至一輩子都不能忘。

宋金喜也是有些個性的人,比如說對拜佛這件事,他從來不信,也不讓老伴信。他說:“那就是個石頭疙瘩,信啥玩藝兒?你要是讓她張嘴說話,你要是讓她給俺家送一斗米來我就信她。”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如今,家裡出了這當子事,他弄不清到底都是為什麼,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路上,他還跟老伴說:“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