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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香隨即聽到了有關辯論會的情形。開始,鎮長龔淑瑤做報告,她講了反右運動的偉大勝利,那是上頭傳下來的千篇一律的東西,接著結合本鎮的情形,聲稱本地同樣有人反對政府,打擊幹部,破壞合作化等等。她沒有點名,但接著由各村指定的人出來揭發,說到誰,積極分子們就起鬨,把這人轟上臺去。第一個上臺的就是龍連貴,開始他不肯動,但左右早安排下了人,擺著要動手的架勢,見這情勢,龍連貴說上就上,他昂著脖頸大步走過去,直挺挺的站上臺子中間的四方桌,不一會受批判的物件老老少少站了一橫排。說批判,那是老子罵兒子似的幾句惡言惡語,而罪名都扯到了龔淑瑤說的幾條上。龍連貴不服,剛要開口申辯,便口號聲四起,一頓竹板劈劈拍拍,下雨似地蓋頭蓋腦向他打來,他想反抗,後面有人一腳把他踢跪了,又是一陣拳腳交加,將他從四方桌上打下來,再拉起來時,便只有他叫苦的份了。這才是最具力量的批判,問他服不服,他只能說服,又追問他幹了什麼壞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承認是他貼了龔鎮長的謠歌,這換來的是更重的毒打。最後,龍連貴昏了過去,龔淑瑤這才讓人把他抬回家。大會也就取得了完全徹底的勝利。確實沒有給龍連貴這些人戴上右派帽子,因為他還沒那個身價,他只是個農民,這既省去了引蛇出洞式的鳴放發動,也省去了輪番轟炸式的疲勞批判,而且這些人都很快地說了個“服”字,那又何必小題大做,何樂而不為呢!那位社長說得好:“連貴小子,你給我聽著,往後再不聽使喚,我就隨時牽你出來耍猴戲,只要你頂得住!”

龍連貴捱了一頓毒打,小鎮人對抓右派才有了真切的認識,原先他們只是把反右的種種傳聞當作閒聊說笑的資料,或憤憤不平,那是不擔風險的大話;或嘖嘖嘆息,那是愛莫能助的空話;或幸災樂禍,津津道來,那是冷眼旁觀的風涼話。現在不同了,原來反右並非只是對付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王孫公子或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同樣,這反右的板子也可以打在他們這些泥腳杆子的屁股上。於是,小鎮人議論起來就不能不環顧四周,屏聲斂氣了。每天晚上照例來黃大香家閒坐的人,終於因為有話難說,失了興頭,又陸續走了。留在最後的是張家人,張仁茂早沒有了對公事的熱心,也少有慷慨激昂的議論,他常說自己是“頭上落黃土了”,旁人說“人到五十五,猶如出山虎”,他說“人到五十五,低頭數腳步”。這話也確實,最近以來的日子,他走路總低垂著頭,憂慮重重。申先生病逝,申學慈成為右派,申家女人痴痴呆呆,因為不能給她找個妥當的安置之法,便不得不讓國芬照顧著,這些事情都糾纏在張仁茂的心上。這時,他見黃大香默默然坐在燈影下,知道她是為兒子擔憂,能不擔擾麼?張仁茂一菸斗又一菸斗地抽著烈性旱菸,眼見著學慈,連貴落了難,石賢會怎樣?可這孩子偏不聽招呼,剛才還在說什麼“烏雲遮不住太陽,真理最終會取得勝利”的話,是張仁茂幫著黃大香幾聲喝斥才把他趕去睡了。

“該開學了呀,偏是今年這暑假這麼長!”黃大香叨唸著。

“讓孩子去避避風才好。”張仁茂思索著。

“他肯聽這話?”黃大香嘆氣了,“真不好辦。。。 ”

“也別急,一時出不了什麼問題,”張仁茂認為,“貼謠歌的事連貴擔下了,他不會再胡亂牽扯出其他人來。”

張仁茂準備起身的時候,吳國芬進門,他們又說了幾句,吳國芬也主張讓石賢去避避風頭,並應承這事由她與石賢去講。

第二天一大早,龍嫂來黃大香家,說連貴不能動彈,她陪在兒子身邊坐了個通夜,兒子只流淚,不叫疼。龍嫂說,破點皮,瘀點血倒不要緊,就怕傷了筋骨,殘廢了才苦。禍事已經臨身,反而不見龍嫂驚惶,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