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的……那天我喝茶,突然就想起這本書來。你找它難吧?”長脖吳點點頭:“我把書箱子翻過來了,都沒有。我到縣城找朋友借了出來。”四爺爺從眼鏡上面的空隙裡看他,轉臉又去翻書。他一手輕輕拍打條桌邊緣念道:“她為你,渾身搓得白如銀……”脖吳終於笑出聲音來。他說:“這段兒好。這是個好段子。我讀來讀去,用正楷抄了……”四爺爺把眼鏡摘了,放了書。他抿一口茶,說:“金瓶梅不能久讀,久讀生膩。倒不如這樣的小本子,能尋了巧段子。”脖吳連連稱是,說:“不能久讀。不過那上面寫罵人夠絕。他罵人罵得難聽,可你才不會堵耳朵。他罵你罵得舒服,像一隻小軟手在你心尖上摸,一摸一摸,真舒服。他罵得好,罵你也讓你高興。這真是一絕了……”四爺爺笑了,放下茶杯,闊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吳。

四爺爺的小院是不能隨便擾亂的。這裡最常來的除了張王氏,也就是吳校長了。他們的友誼非常久遠。四爺爺原是個窮孩子,可是自小敏悟過人,長脖吳的父親與他父親有舊交,就出錢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一塊上學堂。從學堂裡出來,趙炳就做了書房先生。土改複查之後,趙炳一直當高頂街的頭兒,名聲上下都響。後來動亂起來,不打自倒,關起院門過起了清靜日子。他有時對來訪的縣市老熟人說:“荒唐荒唐,我本來是個書生,哪有本事做官。我還是這樣好。”老領導玩笑中摻著幾分責備說:“你可是個黨員幹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喲!你不革命了嗎?”趙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雖不才,讓位給別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觀者。共產主義一天不到,奮鬥就一天不止!”老領導翹著拇指,趙炳微微一擺手掌。雖然這樣說,但高頂街主任欒春記和書記李玉明有事來院裡跟他商量,他總是有些不快,高興了出點主意,不高興了一揮手掌:“你們在朝,自己弄去吧!”……只有長脖吳來了他才真心愉悅。兩個人飲茶讀書,偶爾也下下棋。長脖吳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爺爺愛和他一起消遣時光。冬日裡,大雪白了世界,他們兩個就躲在熱烘烘的炕上。四爺爺最忌生煤爐,總愛在炕桌上放一個火盆。火盆是銅質的,擦得錚亮,裡面炭火嫣紅。木炭製得不老不嫩,點燃了沒有一絲青煙。火盆邊上有一雙小巧的火筷擱在一個銅盤裡,需要加炭了,四爺爺就取起它來。這副火盤還是早些年趙多多送給他的。他並未問它的出處。火盆旁邊還常常放一個沸滾的火鍋。他們將薑末、蔥花、肉片、魚片等放在一個白瓷碟裡,瓷碟邊上是一個葫蘆狀的胡椒瓶兒。兩人都愛吃辣味兒,盤腿而坐,鼻尖冒汗。平常總是長脖吳讀書,四爺爺閉目傾聽。看上去四爺爺已經睡過去了,可是他能不時地喊一聲:“好。”長脖吳一生舞文弄墨,自詡窪狸鎮第一斯文,也確實積存了不少怪書。有一本《論語》小到可以放進掌心,精緻非常,透著墨香。四爺爺再三摩挲,最後討了收藏起來。他常讓脖吳寫幾個字,工整一些的就貼在牆壁上。“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奇生怪,怪生無常,無常不立。”“大不逾宮,細不過羽。”……諸如此類,他都再三吟誦,每日觀賞。脖吳有一個雕花刻字的銅墨盒子,一塊泛著紫玉光澤、透著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陳墨,都送給了四爺爺。他的字不好,可是懂得玩味。脖吳從研墨到寫字,他都看下來。脖吳磨墨時身子鬆鬆,重按輕轉。墨塊移動如河邊的老磨;抓起筆來精神倍增,身軀挺立,腕上筋脈瞬間凸起。四爺爺嘆道:“常言『磨墨如病夫,握管如壯士』,我信!”他們還從書中學得了健身法,每日切磋,爛熟於心。四爺爺每天凌晨即起,閉目端坐,輕輕叩齒十四下,然後嚥下唾液三次;輕呼輕吸,徐徐出入,六次為滿;接著半蹲,狼踞鴟顧,左右搖曳不息;如此從頭做完三次,才下炕走到院裡,立定,三頓足;提手至肩,前後左右推揉二次。此法貴在堅持,四爺爺一年四季從不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