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醫生進來,那醫生頭髮鬍子雪白,身板倒是筆直,見了紫菀,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夫人,你好。”

紫菀笑著點了下頭,說:“早上好。”轉頭對喚茶說:“你去下頭看看阿陳,送點吃的給他。”她是有意要支開喚茶,好和醫生用英文說話。

有吳菊人在旁邊,喚茶不好太過任性,依言去裝了一碗粥,放在一隻蓋盅裡,擱進食籃,又拿了一碟子糟青魚、一碟子蘿蔔乾一同裝了,到二層樓下的三等艙去看阿陳。

阿陳住的是一個四人間,和另外三個洋人住在一起。那三個洋人中一個是馬賽人,一個是猶太人,還有一個是英國人,加上阿陳這個浙江吳鎮鄉下人,四個人白日相對,是一句話都沒有。馬賽人和猶太人在房裡只是睡一覺,早上起來就出去,抽菸喝酒打牌消磨時間,英國人和阿陳一樣,暈船暈得晨昏不知,一條命去了有一半多。

喚茶拎著食籃小心地躲著甲板上樓梯上隨處可見的洋人,心裡直犯嘀咕。壯著膽子下了兩層樓,找到三等艙,敲敲第五扇門,喊道:“阿陳哥哥,在裡面嗎?”

阿陳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忽聽門口有女子聲音叫他,知道是自家人,忙應道:“在,是喚茶姐姐嗎?請進。”聲線細弱,有氣無力。

喚茶推門進去,看見兩個男人躺在床上,有些不好意思,低著眼睛地道:“阿陳哥,夫人讓我給你送點粥來,我放在這裡了,你自己起來吃吧。”

阿陳好容易有個可以說話的人來了,哪能輕易便放走了,何況來的人還是這個標緻伶俐的俏丫頭?道:“喚茶姐姐坐一下,我這就吃,吃好了姐姐一起帶去,不是省得走一趟了嗎?”忙忙地坐起來,仔細掖好被角,又謝道:“勞煩喚茶姐姐了。”

喚茶聽了覺得有理,便彎腰開啟籃子蓋,先把盅裡的粥碗遞給他,翻過籃子蓋,就是一個現成的食案,把兩碟小菜擱在上頭,放在床沿上,說道:“我在外頭等著。”

阿陳央求道:“喚茶姐姐陪我說會兒話吧,這一屋子都是洋人,我好些時候沒說過話了。”

喚茶掩嘴一笑,倚著門,說道:“暈船暈成這樣了,還有精神說話?”

阿陳把蘿蔔乾咬得咯吱咯吱的響,筷子不停地劃拉,轉眼下去了半碗粥,停一停氣說道:“說了話才有精神,不說話就是死人。這粥哪裡來的?洋人還會煮粥?我要是早知道這洋人船上有粥,我早起來了。”

喚茶啐道:“美死你了,洋人給你煮粥!這是你家三老爺給我家小姐煮的,我家小姐心善,想你也是沒吃沒喝,特意留給你的。”

阿陳“啊”了一聲,道:“我家老爺還會做這個?”又說:“夫人心善,我們三老爺卻心偏,把姐姐留在身邊,讓我和三個赤佬住一屋,天天出去喝酒,喝醉了回來就躺下扯酒酣,渾身的酒臭氣,也不說洗洗再睡,薰也薰死我了。”

喚茶“嗤”地笑一聲,看一眼屋裡躺著的那個“赤佬”,道:“誰讓你是個小子呢?夫人跟前不用你,你只好和赤佬混在一起。聽說他們喝酒都是隻喝酒,不吃菜的?”自來內宅女眷跟前只用女僕丫頭,男僕小子們只在二門外聽傳,跟老爺出門辦差。因此喚茶可以住得頭等艙,阿陳雖是吳菊人的心腹親隨,生意買賣上頭,還有小筆的銀錢過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也只能住在三等艙裡,和別人擠一擠。

阿陳當然明白,不過是逗她說話,順著她的話頭道:“可不是嗎,在外頭喝了不夠,回來時也拿著酒瓶子,對著瓶子咕嘟咕嘟喝一口,抱著瓶子就睡,睡醒了又喝。喝得個個都有個酒糟鼻子,也不嫌醜。”

喚茶看一眼那個英國人,那個英國人也呆呆地看著她,喚茶看見這洋人臉上雖然沒有個紅鼻子,但整張臉卻是紅紅白白的。白是白,白裡透出些紅來,卻又不是閨中女兒那種膩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