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笑,輕鬆自在地與人交談,享受著盡情表現和盡情溝通的愜意。

我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顫抖了。

這是不正常的。

因為同樣地,我也太容易悲傷了。

我深深憎惡這“悲傷”,這是恥辱。你不會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容易落淚而深感羞辱。

有人對我說:“家裡老人還好吧?”

我張口結舌,淚落如雨。

還有人說:“若有什麼事情一定給我電話。”

我苦苦忍著,眼圈通紅,鼻水流了出來。

容易被感動,應該不是什麼過錯,應該是品格健全者的特徵之一。

但在我,沒那麼簡單,如同受了詛咒一般。

我與那人面對面坐著,他簡單的話語如此輕易就斷開無可測量的落差,形成深淵,瞬間令我墜落下去。並始終維持著這持續墜落的狀態,不知下面還有多深。

我們面對面坐著,之間的那種不平等的東西,加劇著友誼結構的不穩定,而遲遲不能傾覆。傾覆之前的重心全落在我這方,我實在支撐不住,眼淚便奪眶而出。

但這不平等並不是對方強加於我的,而是從我內心深處湧出,像是被喚醒了的事物。它手指一面鏡子,讓我仔細地照,再讓我仔細地照,強調我真實的模樣。

容易感動——於我,更像是某種生理現象,而非情感現象。

容易感動——條件反射一般,流淚,流淚,說流就流,說崩潰就崩潰。

有人對我說:“你會更加幸福。”

我哭。

有人說:“晚飯不要吃涼食,小心胃病……”

我也哭。

邊哭邊在恐懼中掙扎:這哭泣為什麼停不下來?這哭泣為什麼停不下來……我怎麼了?我的身體被拋棄了,拋棄在那人的對面,斜坐著,洶湧落淚,一籌莫展。

而對方更為一籌莫展。他坐立難安,心裡直犯嘀咕,想不通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毛病……併發誓下次再也不和我單獨相處。

這一定是不正常的!在那樣的時候,我與我的悲傷相比,根本是渺小細末的。這悲傷如此強大,源源不斷傾瀉能量,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我被牢牢控制,像是被疾病或傷痛控制了一般——這悲傷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以我為出口,透過我來到這世上的另外的一個強悍生命。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坦然接受別人的好意,我如此驚恐不安,這恐怕就是報應,不曉得是誰的詛咒在盯梢,要我永遠不能擁有一顆清靜平和的心。

可是,在很久以前卻不是這樣的。至少,在兒童時代很長的一段記憶裡——雖然也會因某事大哭不止,但似乎從沒出現過這方面的不安,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起改變的呢?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拼命尋找成長中類似於“分水嶺”之類的界線,又發現我似乎從未曾改變過。

我的童年時代一直和外婆、外婆的母親——我稱之為“老外婆”——三個人一起生活。那時,外婆八十歲了,外婆的母親一百多歲。在我十三歲的那年春天,一百零七歲的老外婆過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去親人的經歷。但那時還不大懂得“失去”是什麼意思。

那時的我一點兒也不悲傷。我頭戴白花,胳膊上套著黑袖章,舉著招靈幡腳步輕鬆地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田野碧綠,清晨的乳白色霧氣還沒散盡,繚繞在四野。一些街坊鄰居扛著紙房子、紙床什麼的走在後面。因為老外婆年齡實在很大了,大家為了表示尊敬,也大都頭纏白布,以孝子的名義送行。

第31節:報應(2)

我不時地回頭看看那方黑漆漆的棺木,老外婆好端端地躺在裡面。我想了又想,想不出人死了與沒死有什麼區別。我哼著歌兒,如郊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