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每一刻,每一剎那,都無限地細分開來的話,會發現,時間的行進,其實都在向著“停止”無限地靠攏。

第32節:報應(3)

使我所記起的那些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過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個過去時刻,動彈不得,並以那一刻為起點,緩慢地重來一遍。

我從來都不曾隨著時間而去,永遠都停止在過去一些時刻裡,承受著當時的重負。

老外婆和房子裡的其他傢俬沒什麼不同,那麼安靜、陳舊,從不曾流露過任何意願。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次,她會吃力地翻摸貼身的衣服,取出一小疊毛幣分幣,耐心地數出一毛五分錢。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現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說:“娟啊,我想吃鍋盔。”

我說:“老外婆,你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她總是回答:“在許啥子。”

意思就是隨便什麼都行。

每次買回來,她總是會和我分著吃。

於是後來我就故意只買鹹的,不買甜的了。因為我發現,甜鍋盔是軟的,買回家後,老外婆只會給我分一半。而要是鹹鍋盔的話,則很硬,她只能把鍋盔中間柔軟的那一點點掏出來吃了,剩下絕大部分全讓給我。

她沒有牙齒,一顆也沒有。

我一直都給她買鹹鍋盔,但是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每次就只吃那麼一點點,吃完後又長久地進入悄若無物的安靜。一動不動,眼睛深深地看著空氣中沒有的一點。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現在想來,大約因為她是知覺明確的,是能夠溝通的。雖然那溝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脾氣暴躁,性情熱烈,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是個懂事、規矩的孩子。

但她一轉身,我就開始做壞事。我拆了涼蓆上的篾條編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單撕一塊下來,縫布娃娃、端午節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褲子,就把舊褲子剪壞;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鎖、但還剩一條窄縫兒的木櫃子裡偷糖吃,而那糖是親戚們前來做客時送的,外婆捨不得給我吃,準備將來做客時再送出去;我還偷酒喝,經常偷,到後來,甚至有些酒癮了,每天不喝一兩口,心癢癢得很。

上了小學後,數學課開始學演算,我總是草稿紙不夠用。有一段時間街上有小販擺地攤賣一種可以反覆使用的油紙本,演算完後,把本子上的塑膠薄膜揭開再蓋上,又恢復光潔了。我很想買一本,但是那個得花兩毛錢,那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一個數字。在當時,兩毛錢可以買二十斤紅薯。於是我便自作聰明,打算自己做一個。我找來硬紙殼和塑膠紙釘在一起,但是還差油,又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油,決定先用豬油試試。我跑到灶臺後面去摸豬油,但是剛剛碰到陶罐,不知怎麼的,手指頭一晃,陶罐掉下來摔碎了,嚇得我拔腿就跑。外婆回來,看到破碎的陶罐和塗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塊,生氣地問:

“哪們了?”我說:“不曉得。”於是外婆開始罵老鼠。……還有一次,我一進門,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樣無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傾著身子,伸出手去想夠什麼東西。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在她夠不著的地方,有一張兩毛錢的紙幣靜靜地躺在地上。我連忙走過去搶先把錢拾起,若無其事地揣進口袋裡。

我無所顧忌!我所做的所有這些事情,統統距離老外婆不到一米遠。我所做的所有所有這些事情,因為充滿了老外婆的注視,而顯得說不出的惡毒……

再沒有比漠視生命更惡毒的事了!當她還活著,還生生地活著時,我視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殺她的存在。是啊,她殘廢了,一動也不能動,不能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