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發覺,記憶是件恐怖的東西,它們超脫歲月,永不消逝。當人的身體漸漸被侵蝕衰老,變成一座老房子,木地板發出吱呀的聲音,樓梯角結滿蛛網,而記憶,仍是門前溪流邊旺盛存活的青色石苔,仍舊保持著第一場夜雨之後它從混沌而出的姿態。

梅紋說,你為什麼總是長久的沉默?

不知道你是否也曾經有過相似的感覺,自己的所見所想,都已沒有必要付諸言辭。因為它們已無法再次激起自己或他人的興趣,說出來的話就像開啟的罐頭,被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細小生物侵蝕,變質腐爛。你寧願將它們放進一個冰冷的容器,層層包裹,等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充盈起來的時候再獨自品嚐。再說,關於自己,我還有什麼好說呢?

可既然是聊天,我們未必需要提起那些嚴肅沉重的話題,哪怕是些瑣事也好。不如就講講你學的東西,權當是給我科普一下。

好吧,嘉羽有些無望地看了看梅紋。我所從事的研究是核反應堆分析與設計,簡單地說就是用大型程式模擬堆芯內中子的輸運過程,進而獲得反應堆內中子通量和功率密度的分佈。建立一個嚴密準確的模型需要長達數月的時間,而程式模擬的階段也要持續數天。

等等,你也太不考慮聽眾的接受能力了,起碼先來個知識鋪墊吧。先說說什麼是中子。

中子的質量接近於質子,電中性,就是說它不會被任何正電荷或負電荷吸引,也無法被直接探測,它們只是悄無聲息地存在著,卻是構成一切物質的基礎。當它們以一定的速度撞擊核燃料的時候,會發出高達200兆電子伏的驚人能量,這就是核能發電的基礎。而模擬計算的本質也是針對中子的運動。

可是為什麼會模擬時間會持續那麼久呢?

因為在能量、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中,任何一箇中子都在漫無目的地飛行,尋求生命的終結。它有可能碰撞鈾核,有可能被吸收體俘獲,也有可能獨孤地逸出系統,而後兩種隨機事件在人們看來並無任何積極的價值。只有從宏觀上描繪大量中子的行為,才具有統計上的意義,我們所談的量級至少上億。

聽起來和人的一生好相似,我們不就是這樣毫無頭緒地行走,等待下一次的相遇麼。

所以我有時坐在電腦前,目睹線上性時間刻度中,這難以理解的複雜性,放佛在俯覽整個人世。有的人足夠幸運,在第一次碰撞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有的人折回繼續尋找,有的人則退出,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而我自己好像越來越走上一條疏離的軌道。

不,是你太悲觀。只要你願意,你當然可以折回來,或者至少停留片刻,為自己創造新的契機。

我們的人生就像一道程式,隨機性再強,也總是有限度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天晚上,空氣中再次泛起徹骨的寒氣,整個城市沉浸在一片迷茫的夜霧中。他們站在梅紋家樓下,久久不能言語。嘉羽聽到梅紋說,跟我上去吧,而他看看不知陰晴的天空,只是淡淡地說,我不能。

無論如何都不能了。

。 想看書來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86節

梅紋的公寓樓外,一塊懸掛在不遠處的電影院招牌躍入眼簾,它還亮著,也將嘉羽從公車的路線上拽了回來。

每晚連放三場,票價還比白天單場還低,嘉羽買了票忍不住納悶究竟靠什麼盈利。推門進去才恍然大悟,破舊的放映廳甚至都不能算劇場,因為沒有階梯,所有座椅隨意散落在同一水平面上,看上去像是在舞廳牆上掛了塊巨大的白窗簾。座位區中央擠滿了人,他們的頭在黑暗中閃光,他小心避開觀眾的視線,撿了靠邊的椅子,拍掉撒在椅套上的瓜子皮和食品包裝袋終於坐下。

第一部影片很快結束,銀幕出現影碟機的歡迎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