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了遙遠的文明。

1997年,我在義大利看到了《挑刺的男孩》,也是潔白的,我想起許多年以前,我在一個學校倉庫的角落裡看到那雕像的石膏複製品時,少年飢餓的心裡像爆炸一樣的震動和隨之而來的甜蜜的惆悵,要過許多年我才知道那種感情是被藝術震動了。那時中國的學校才不再用西洋的石膏模型教學,可有人捨不得丟掉那已經多次翻模而細部模糊的《挑刺的男孩》,將它和不用了的少先隊隊鼓放在一起。1997年站在柔和燈光下的大理石原作前,我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那個學校小倉庫,隔了二十年,老友重逢。見我是東方人,總有朋友在那時要好意說到米開朗琪羅ABC,由我說下去DEF,他們驚奇,他們不知道在我遠沒有出生的時候,中國就有了顏文梁。

顏文梁的客廳(2)

只是要到現在,在顏文梁黝暗的客廳裡,我才知道心裡對歐洲藝術的喜愛,是襟上有細小汙漬的顏文梁種下來的。他一定不知道他是這樣將這種子種在一顆寂寞而反叛的心裡。他也一定不知道他這樣啟蒙了多少人。也許,他也沒有想到今天我們對歐洲文明的瞭解遠比歐洲人對東方的瞭解要多,有時那殷殷的喜愛讓人覺得不公平啊。他當時歷盡辛苦,是想要中國人開闊眼界而自強,做到別人能做好的事,可常常,在歐洲人的眼睛裡,中國人的學習是出於仰慕。這樣微妙而重要的差異,是不是也曾刺痛過他?

那五百具從義大利開往上海的郵船上帶來的石膏像,使顏文梁在家鄉蘇州創立的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成為全中國裝置最完整的學校,各地的美專紛紛到蘇州來翻石膏模子。這些完全按照歐洲雕塑博物館的陳列模式陳列起來的雕像,被人稱為是美術界的玄奘取回的經卷。當年留法歸來的徐悲鴻帶著蔣碧微到蘇州力勸已經三十七歲的顏文梁到法國學畫,他以為中國會因此出一個自己的梅索尼埃。徐悲鴻一定沒有想到顏文梁做的是許多去法國學畫而且也功成名就的中國人沒有做的事。

1937年,日本軍隊侵入蘇州,蘇州美專被徵為日軍司令部,日本兵把那些石膏像當槍靶打。

1966年,紅衛兵橫掃四舊,將石膏陳列室悉數砸爛。

從此,顏文梁從法國帶回的石膏雕像原件全不存在了。

客廳裡有一架大三角鋼琴,很舊了,上面供著一隻法國式的大水罐,溫暖的淡黃底子上燒著一些紅玫瑰的圖案,裡面插著一些幹舊的香檳玫瑰,也許是乾花,也許是絹做的。下面放著落滿了灰塵卷的空酒瓶子、泡菜罐子和空置的傢什。

那是顏文梁生前最喜歡的東西之一,他喜歡自己作曲,然後在琴上自彈自唱。有時也拉小提琴。他一生畫過許多溫馨的小幅油畫,畫他家的小園子,畫雪中的家,畫鄰家的面對他家客廳的窗子,那彩色玻璃裡射出了夜晚金色的燈光,畫得高興了,他就為自己的畫配上一首詩詞,再作一支曲子。一直到老,他都是心地柔軟的人,有時像鴕鳥一樣,把頭藏進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心的沙土裡。外人只看到一個開朗的老人,像神奇的馬蘭花一樣,風吹雨打都不怕。

而那顆心裡有什麼,因為他是藏起來的,所以看不到。

在顏文梁二十三歲時,母親去世,母親在去世的前一天,曾給了他一個蘋果,母親去世以後,他便收藏起那隻蘋果,當成是對母親的紀念。此後,在蘇州教書,到上海學畫,去法國三年,再在大戰中避難上海,戰後回到蘇州,1949年以後留居上海,去杭州教書,直到他1988年去世,那隻1915年母親給的蘋果日久成灰,他一直帶在身邊,供在家裡,不曾丟棄。

在蘇州美專時,有一次一個女學生畢業前偷了人家五元錢,被查出來了。有的老師主張要開除她。顏文梁把那個女學生找來,知道她平時為人大方,並不在意錢,這次是沒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