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跑過了山岡,一口氣跑到了冬天。在一處雪坎上。雪地銀光耀眼,山洞滴水成冰。趙文暉眼前是一排齊刷刷的手腳,每隻手腳上都生著烏紫油亮的凍瘡,流著稠汁兒樣的膿血。凍瘡之上再覆凍瘡,有人連手腳都凍掉了。突然有一雙凍得爛掉了指甲的手他看著眼熟,抬眼看去,這雙手是一團長的。趙文暉驚奇地叫起來:“福子,你不是死了嗎?”一團長的臉灰渣渣的,是餓出來的顏色,冷著臉說:“我是為抗日而死,可是死了白死,誰還記得?這條命就算是白扔了!”

趙文暉說:“白扔也要扔!咱們是中國人!”可是說這話時他心裡卻是虛的,不似五年前起事抗日時那樣充滿元氣。這五年裡他蹚著水火,看到了最殘酷的人生,看透了中國的內憂外患和軟弱無力,義勇軍在荒野林莽,彈械兩匱,吃住無著的情形下堅持、堅持……絕望就像熱風裡的油布一樣,慢慢把他的心給悶死了。他遺憾生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代,如果晚生三十年,或者早生三十年……他馬上否定了自己,即使早生三十年,在這片土地上又有什麼好呢?甲午戰爭,日俄戰爭,這裡同樣備受蹂躪,這是一片備受蹂躪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活著的人,應付不完的苦寒,應付不完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只好跟牛馬一樣活得委屈、粗陋。 現在,時代又在顛覆,於是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黑,人們就在暗無天日的時光裡煎熬著生命,如蟻蠖一樣完成著一生。一些膽大的,烈性的,出頭要把這天給捅出個窟窿透透氣,這樣的人就註定沒個好命。趙文暉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可他眼看即將墮入深淵卻又無能為力。他感嘆生命的渺小,渺小到拼了性命的一番掙扎,仍於事無補,彷彿在茫茫天地間投了一顆沙礫,連點聲音都沒有就不見了。面對強大的對手和孤獨的抗爭,他的慷慨和激昂只變得可笑,更為可悲的是他居然做了俘虜,慷慨的生命成了一場悲劇。趙文暉想到這裡,心裡的絕望再也止不住,像個孩子一樣慟哭起來。

《寂靜的鴨綠江》36(2)

哭了一聲,渾身一凜,立刻止住,可是哭聲仍猶在耳,他心一驚,醒過來,卻見地上站著身穿軍裝的九住。

《寂靜的鴨綠江》37(1)

趙文暉和九住在趙家見過一面,九住和靈芝的關係他已從家信中全部知悉,可此時以這種身份相見,短暫的沉默過後,濃厚的鄉土親情還是融化了彆扭。

昨天,趙文暉被提審過後,他預感生命即將結束。他惦記著家,惦記著向北平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彙報義勇軍的失敗情況。他並不知在他浴血奮戰時,國民黨內部東北人矚目眾望的少帥張學良與蔣介石矛盾深化,張學良被迫出國考察,何應欽被委任為北平軍法處代理委員長。他上任不久,即下令改編撤退到熱河和長城沿線的義勇軍,命令“凡不遵令改編者,皆予*”。不久,日本憲兵三團查抄了北平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能提供給義勇軍有限支援的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被迫解散。不知關內實情的趙文暉此時最迫切的心願是儘快與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取得聯絡,請求救國會對浴血奮戰的東北義勇軍給予最後的支援,並將趙部義勇軍五年來的工作一一陳報,失敗的教訓也一一列上。

白天,趙文暉假寐或應付來勸降的各界名流,每當夜深人靜,他趁看守值夜的日軍熟睡之際,便藉著月光急切地給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寫信:

張正方

陳進農二公:

一年前派人去詳報工作情況一函,可曾收到?至今未見回覆。東北抗日救亡工作已開展幾年,其間彼強我弱,而且弱之越甚。生自回東北家鄉後於林莽荒野阻擊日寇,收集義勇軍殘部,壯大抗日武裝,東北民氣未死,盼望拯救。但烏合之眾,整訓艱難,況民不聊生,鬍匪遍地,我部既要全力打擊日本人,又要為在民眾中區別於鬍匪而耗費口舌,此種情況遲滯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