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越是明亮之處,陰影亦隨之龐然蔓延。此地恍若鬼蜮,此人?恍若惡鬼。

賀三郎嚇得一個踉蹌,跌坐在地,碾滅了一處燭火。

顧昔潮走近他,漫不經心地重燃被他弄滅的那一支蠟燭,身影僵硬到扳直,寡淡笑了一聲。

“皇后娘娘,還要躲去何處?”

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逼出來?:

“你若是走了,這一支殘兵,我不會留著?。”

屋外,春夜驚雷閃動,沉悶的空中閃電劈落,照得滿壁亮如白晝。

燭火猛烈地搖動,男人?的臉在閃電雷鳴裡發著?刺目的白,在屋內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

“若是他們?命大?,逃回了朔州,也是叛軍。你若不護著?他們?,我便依照陛下敕令,一一賜死,拋屍亂葬崗……”

“娘娘可別忘了,”滿堂燭火中的男人?如烈火焚身,淡淡道,“臣從來?不怕威脅。”

賀三郎瞪大?了眼?睛,顫抖著?往外頭退去。

陰風漸漸四起?,顧昔潮巡視四周,冷笑道:

“沈顧兩家仇深似海,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娘娘難道不想知道,你父兄沉冤十五年?來?,當中可有顧家的手筆?”

“陛下頒下此道敕令,未必不是顧家攪弄風雲,倒再不如找我來?報仇,你我再鬥一場!”

滿堂百餘株燭火肆意搖動,白壁陰影繚亂,飛揚如煙,鬼哭狼嚎一般。

沉悶的雷聲中,顧昔潮舉目望天,神色不波瀾驚,道:

“天上地下,碧落黃泉,你我之約未盡……”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

“你的北疆軍前路未卜,你的父兄沉冤未雪,你的香火恩人?未見一面。你還不快回來??”

天邊濃雲密佈,驚雷陣陣,他對周遭的異象視若無睹,只凝視著?一片虛空,加重語氣,厲聲道:

“沈十一,你給我回來?!”

“轟隆——”

雷聲石破天驚。

手中的銅鈴忽然大?震,嗡鳴不止。

只見一道白影幽幽浮出,寡白羅衣,懷袖染血,一如初見。

癱倒在門前的賀三郎一個激靈,目露驚喜之色,指著?白壁道:

“十一!我看到她回來?了?”

卻只倏然出現,又倏然消散。

滿堂燭火齊齊搖晃一下,同時湮滅,堂前又恢復昏暗一片。

顧昔潮望著?滿目蒼蒼的晨曦白,微光透過樹影,斑駁滿地。

驚雷之後,是驟來?的春雨,耳目清明。

淅淅瀝瀝的雨水劃過顧昔潮輪廓分明的臉,他沒有遲疑,朝著?院中那一樹春山桃走去。

他顫抖的手臂撩開了密密匝匝的樹枝。透明的裙襬像是被春雨淋溼,從枝葉裡斜斜漏了出來?一縷。

每回逃避的時候,還是會爬樹藏起?來?。

不知是淚還是雨水,洗得她的臉容清麗明亮,在晨光裡掩去了魂魄的蒼白。

那張側臉緩緩轉過來?看著?他,眼?眸空洞,目光沉靜。

“顧九,你和我做個交易罷。”

鬼門關走過,差一點九魂飛魄散的沈今鸞尚未全?然甦醒,第一句就是對他如是道。

顧昔潮不語,朝她伸出了雙臂。

一如當年?,每回都在樹下接住她的少年?。

沈今鸞意識昏昏,欺身沉入他的臂彎之間。

他的懷抱,就像大?雪後的荒原,浩大?廣闊,卻是一片荒蕪,寸草不生。

既入地獄,同為惡鬼,不如攜手一道,共赴這一道陰詭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