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來給我們家帶來微妙的改變。這種所謂的改變,準確的說,是一種僵硬了的親情的軟化。一個最明顯的變化是餐桌上有了歡聲笑語。這一點尤其讓媽高興。她總是在抱怨一個在家做家務很枯燥也很寂寞。而我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房門關上”。對此,她覺得很不可思議和被傷害。“戴飛這孩子太懂事了。每天下午放學回來都要陪我說說話,幫我做飯……”“一點都不像你!”媽往往是微笑著說第一句話,緊接著惡狠狠地說出第二句。

一開始我還不相信,因為只要我在場,戴飛是很少開口的。直到有一天我親眼所見,才知道那並非她爛漫地誇大。那天我下班稍早了些,到家時發現門狹著一個縫,我輕輕推開門,透過滿屋的油煙看見媽在炒菜,而戴飛正在一旁用16開大的書為母親驅散濃濃的油煙。伴隨著他們的是菜在鍋裡的尖叫和他們自己的歡笑,所以沒有人發現我在他們的身後。老實說,我當時被這一幕驚呆了。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鬼魂,如果現身的話肯定要破壞別人的情緒。後來我把門恢復成虛掩狀,默默地走開了,之後我一直在街上亂轉。我並不是嫉妒戴飛,哪怕父母由衷地喜歡他我也不難過。有時候,事實本身遠沒有它所揭示的東西讓人震驚。戴飛小小的舉動給父母帶來如此巨大的歡樂,這是否意味著我真的是他們的噩夢?是否在我們之間真的只剩下這根可悲的血液紐帶?我在兒時非常淘氣,有幾次父母對我實在無技可施,便告訴我其實我只是一個棄嬰,並非他們親生,如果我再不好好聽話就要將我還與他人。我當時被這個“事實”嚇得魂飛魄散,哭著喊著求他們別這麼做,我願意滿足一切要求。但當我長大以後,這張牌也失效了。現在,這根血液紐帶對於我和家人只起到一種確定身份的作用。它僅僅確定了誰是父母,誰是兒子。我們生活在由各自沉默構成的荒野裡面,如果說偶爾還會交談一兩句什麼的話,那不過是散落在荒野裡的亂冢而已,因為較之前者,它們更加了無生氣。

父母指責說這樣的現狀是我造就成的。我無言以對。他們生我、養我、供我上學。他們做飯、洗碗、拖地板、澆花、定期交水電費……而我呢?不僅“什麼也不做”還“無視別人的付出”。在家庭的法庭上,他們永遠是原告、法官、陪審員和受害者,我永遠是罪人。懲罰的方式是要我親口承認所有這一切都是事實。我渴望平靜的心情總是輾轉於開庭與休庭之間。看著戴飛和媽媽歡樂的樣子,我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個錯誤。多麼致命的巧合啊,如果他們早一點或者晚一點結婚或者相識,那會是另一個叫“楊山”的人出現,或許就像戴飛那樣,更加健康,更加懂得如何快樂。而現在——偏偏是父母身上那個倒了黴的細胞形成的“楊山”,似乎並沒有能力給他自己或是家人帶來一星半點快樂。

不過當我像戴飛那麼大的時候,家庭關係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全家都對我考大學寄予希望。處在一種集體幼稚的思維當中,認為人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和接受高等教育有關。那種狀態雖然可笑,但簡單而又單純,所以也有其甜蜜之處,凡簡單的東西總是有他的魅力。把問題簡單化可能是無知,也可能是一種能力。在那個時候,我認為是前者。回憶往事最可能漏掉的就是當時的無知,因為那難以啟齒,也是受到傷害的原因。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父母把受教育看得至高無上,甚至把它當成了一種宗教。儘管如此,教育那層被賦予的一廂情願的絢麗外殼還是迷惑了我們,給與了我們期待。過去的期待是過期的罐頭,已經沒有開啟的必要了,但是,我們正擁有它的那個時候是甜蜜的。如果說“對於過去的辛酸是一種甜蜜的回憶”的話,那麼對於過去的甜蜜則是一種痛苦的回憶了。

人好像越活越沮喪,最後便麻木了。

相比之下,戴飛現在的情況比我那會兒要好的多。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