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涼的人們散盡時,女孩們來到小顧家門口。

一個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門上方的玻璃窗上向裡看。下來後她說屋裡太黑,什麼也看不見。但從門下的縫隙,她們能聽到小顧的聲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聲音。

第二天女孩們見人就說:“哎,教你個繞口令,念好獎你五毛錢飯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錢飯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樓上,意味著五盤滷豬大腸。於是一個個孩子都參加了這個繞口令大賽。它確實非常繞口,並越練越繞口。一整天時間,在知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喊中,加進來上百條舌頭的大操練,整個凹字形樓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顧下班時見八九個女孩坐在大門口石階上,念著繞口令。她頭一低,趕緊走過去。

她們在她背後喊:“小顧阿姨!”

小顧站住了,轉過臉。其實女孩們已經看見了她眼裡的討饒。但她們已學會心硬。她們在找到一個人,可以給她一點小虐待時,絕不因為自己沒出息的剎那心軟而放過她。

“小顧阿姨你肯定念不好這個繞口令,不信你試試!”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脅藏在耍賴裡!

小顧像是被一群小貓崽圍住的大雌鼠,顯得那樣龐大笨重,愚蠢可笑。

“說呀,小顧阿姨。不說不放你過去。”

她們穿的拖鞋是她幫著買來的次品。次品在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為她們父親的工資都被停發了。小顧想起她嫁來時她們的樣子。那時成年人中小顧沒有地位,這些女孩卻喜愛她。她只要坐在誰家打牌,背後總跟著玩她長頭髮的女孩們。她們把她長及臀下的兩根大辮子拆了編,編了又拆;小顧只是在實在給她們弄痛的時候才說去去去。假如小顧在走廊裡燒菜,見到她們總是叫她們排好隊,給她們一人嘗一口;後來慣壞了她們,只要見到小顧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棒,大家就喊“排隊排隊!”小顧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走路去上班,女孩們就常常在現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裡喊她們小土匪。

這時小顧知道她和女孩們之間有了破裂。她卻並不清楚她怎樣惹了她們。她知道在凹字形樓上的事做得怎樣滴水不漏也終究會漏出去。當初設計這樓的人或許就是要和他們開一個陰險玩笑。亦或許他預知會有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方便大夥相互揭發、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擱到別人的瞄準裡,早早就讓自己放老實些。小顧看到這些十來歲的女孩子身上滴著紅色的西瓜汁,額上一個個大疥子塗著龍膽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衝成一道道灰黑的溝渠。她們中沒有一個身上不帶傷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盜又天天捱揍的野貓。

小顧逃不過去了,只好按她們的繞口令唸了一遍。女孩們一片狂笑,兩個女孩笑得腿也蹺在空中,裙子下露出骯髒的三角褲。

當天晚上,黃代表來的時候,告訴小顧可以去楊麥那裡探一次親。小顧一下跪在他面前,臉埋在他雙膝間嗚嗚地哭起來。黃代表心裡作痛作酸,但又無法發作。小顧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顧這樣狗男女地往來,他們還能有什麼圖頭?想著想著,黃代表眼淚也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小顧嫩柔的後脖梗上。

小顧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給所有人買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腦地塞給黃代表。黃代表心裡也明白,此刻的小顧無論多香豔,多銷魂,等於還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純毛毛線,一堆謝禮罷了。

兩人正在勁頭上,聽見門被敲響了。

小顧抓起一條毛巾被扔在黃代表身上。兩人一聲不吱,聽門外的人說:“不在家?”

小顧一聽就聽出那是女孩群裡的一個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