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很平靜,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她已經打電話給子女,儘快安排醫院進行手術,老頭子也會跟她一起轉院,讓我不要為她擔心;又說我人笨,做事情不懂得權衡利弊,不會為自己打算,今後要是沒人照看著恐怕少不了吃苦頭云云。我難過得要命,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硬是讓我生生忍回去,還跟她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老太太笑了笑,突然問我跟假洋鬼子是什麼關係。我嚇一跳,以為她發現了什麼,支支吾吾地回答見過幾面。老太太的眼睛像x光似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輕輕道:“可惜……我看他倒是真心的。” 我不敢接這個腔。人老成精,假牙老太也不知怎麼看出來假洋鬼子那點兒心思的。她最後說要送我一點兒東西,感謝我照顧她們夫妻,我堅辭不受。她勸了我幾次就不再堅持,道:“那就先存著我這兒,以後你再來取。” 我抱了抱她,老太太又輕又瘦,只有精神還好。我想起我媽去世前的情景,險些又落下淚來。

我後來在浴室裡待了很久才平復心情,出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一開門就碰到假洋鬼子,我們兩個都吃了一驚。還是我先反應過來,自己的樣子沒法見人,趕忙低下頭,咕噥了一句“你好”就想順牆根溜走,但是被他緊緊抓住了。我掙扎了幾下沒有掙脫,他的手像鐵鉗子一樣有力,我火氣上湧,平時我不會這麼衝動的,今天實在是難受得忍不住啦,一拳搗在他的臉上。他本來可以避過去的,不知道為什麼中途停了下來,硬生生受了我一拳,被打得偏過臉去,卻一聲也沒哼。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他慢慢轉過頭來,目光中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東西在洶湧地翻滾,下一秒,我就被他狠狠地壓在牆上。

我以為自己要被揍了。真的,我有點兒怕他,也許是他的身高,也許是他的氣勢,也許是別的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比如動物的本能,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裡說:危險,快跑!可我跑不了。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心跳得砰砰響,等待他的拳頭落在我的身上,等了很久,只等到一個溫柔的吻,輕輕地覆蓋在我紅腫的眼皮上。

我顫抖地睜開眼睛。他的額頭頂著我的額頭,眼睛對著我的眼睛,睫毛修長,瞳仁是清澈的淺棕色,好像能把人吸進去。他離得這麼近,我以為他又要吻我了,可他什麼也沒做。他捧住我的臉對我說:“別擔心。”

別擔心什麼呢?我不懂。假洋鬼子也沒有解釋。

用過晚飯回到房間時已經是夕陽滿天。進入四月以後,日頭黑得越來越晚,對於我們這些病人來說,好像憑空多出來許多時間。我趴在床上,腦子裡亂哄哄的一片,好多人好多事在我的腦海裡撕扯,一開始還有邏輯可循,慢慢地破裂散落如煙花,只有零星的光芒一閃而逝。我在朦朧中墜入夢鄉。

媽媽去世後,姐姐辭掉原來的工作回到家裡。過完三七,她重新找到工作開始在本市上班,我也回到學校繼續學業。那是高一的下半學期,春風楊柳,綠草如茵。我落下了一個月的功課,幾次測驗成績都被遠遠地甩開,老師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沒有多加責備,只是鼓勵我堅強面對人生。

談何容易。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是活在這個世界上了,身體被看不見的罩子罩住似的,看什麼都朦朦朧朧,也感覺不到痛,對外界的反應遲鈍得要命,有一次上體育課被足球迎面砸到臉上,鼻血都淌了一手才反應過來自己受傷了。踢球的人是誰現在也想不起來,只記得有人拼命道歉,然後一群人簇擁著我去校醫室。

我的夢就是從校醫室病床上醒來的那一刻開始的。

氣溫很高,在夢裡也彷彿出了一身汗。四周有消毒水的氣味,但是並不刺鼻。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就聽見一個聲音問我:“醒了?要喝水嗎?”

室內是一片淡藍。也不知道是下午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