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宮裡有個姐姐……她現在不在宮裡了。她吃東西的時候,就會露出很驚奇,很幸福的樣子,好像吃飯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說這話時她將湯頭熱氣吹了又吹,還是沒有像這碗一點油花沒有的陽春麵下嘴,任憑身邊吭哧吭哧的吸溜聲將自己餓細了的感慨統統淹沒。她畢竟是好久,好久不曾見到小桌四周、乃至街道往來這樣多大汗淋漓又心滿意足的笑臉了:“才過了二月二龍抬頭,大梁又打了勝仗,所以大家都樂意出來花錢,才都這麼開心吧!”

右手邊的中年男人摔碗摸了嘴,急匆匆撿了地上的籃筐或許自己也要趕時間繼續去賣貨;對面的小夥計將碗底舔得乾乾淨淨,不緊不慢捧肚子才往隔壁梭布殿走呢;跨條凳擠進來一堆孤兒寡母,小孩子無精打采大概生著病,當孃的只管自己先吃個半飽;堂姐右手畔是個熟客,打了招呼照舊賒著賬,得意洋洋剔著牙、沒兩步就看不見。“世人皆苦。”她趴在桌子上,靠碗邊交叉胳膊墊起了腦袋,“只一碗飽飯,就足夠這麼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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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平凡的勞累開心,未嘗不是件好事呀……”

堂姐說著抿起嘴,將缺口的茶杯轉個個:

“嬸母……要我告訴你,真覺得累的話我爹可以託關係讓你出宮。你願意嗎?”

芊爾姐姐曾經鄭重告誡她御膳廚房的苦不是誰都吃得下;身邊的同僚們交頭接耳,羨慕的是木棠姐姐那等近身伺候有頭有臉的。可木棠姐姐原來算不得幸福,芊爾姐姐卻遲遲不肯出宮離開,她自小嚮往的那個殿堂高不上去,四面的宮牆卻圍起來:困頓於此,為何執念?

堂姐見她不答話,於是接著給她買了更多雞零狗碎:胭脂、鏡子、蜜盒、絡子、護膝、扇墜……連同依舊剩有大半的錢袋最後一併塞到她帶出宮的包袱裡,說是過年壓歲的禮:“宮裡多的是要用錢的地方,卻買不到民間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你好好收著,不許告訴叔叔,也不許講給我爹!”

於是第二天她到底是起了個大早,總算上今日休沐的伯父嚐了嚐她尚未出師的手藝。席上堂姐卻哭了,哭得和昨日那麼些笑臉一樣戳心窩子地暖和。宮裡的眼淚卻大相徑庭,甚至像是狼哭鬼嚎——就在她回宮去不久,昭和堂開始查驗各宮室出入賬簿,常年為難沉茗姐姐的趙姑姑抄了上千兩家底,就連清淑院的掌事原來也不可小覷——一夜之間當官的哭聲不絕,真真和宮人們笑裂了的耳根交相輝映:沉茗姐姐趁機被放出宮去跟了良人,何姑經手清淑院真做起姑姑來,衣衫器具倒清洗得更加勤快。到此為止本來算是走上了正途,可誰會僅僅滿足於把頭頂的姑姑太監們拉下水呢?連彌湘那包錢袋也被攀咬出來作為贓銀。倉促被昭和堂女官點出案臺來,彌湘甩一甩還滴水的手,一時倒覺得安心。御膳房不是安心做好吃的所在,走了……也好,誰說不是?她兩手空空,懷裡只揣著近來抓緊時間研讀的那份手札,其後卻被送到令熙宮去。楊忻早就離開,她看見另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兒:

“從前的糖砂,都是你炒的?”端坐主位,宜妃娘娘有氣無力朝她一點頭,“這丫頭剛入宮,還認生!什麼都不肯吃!你來出主意,就算將功補過!”

三隻薄油煎出的“糖油餅”、一小碟汆了熱水的“生魚膾”、一碗多菜少油的“陽春麵”,就這麼使楊華的羞怯煙消雲散了——可也是她曾經隨孃親上街時眼熱而不得的美夢?那兩手抓滿了油,連筷子都不顧,稀里呼嚕湯汁打溼了衣裳桌案,兩隻小腿卻翹起,勾腳直愣愣衝彌湘笑呢!

於是徐彌湘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要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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