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住,都是準備高考的中學生。他們待的那間地窩子已到荒野的邊緣了,是種西瓜的農工當窩棚用的,地荒了,蘆葦、駱駝刺和芨芨草徹底毀了瓜地,農工們被迫後撤幾百米。他們在郊外閒逛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地窩子,裡邊已經住上了野兔。王衛疆把兔子趕走了。王衛疆第二天來的時候帶了鐮刀,割了芨芨草,晾在地窩子上,把周圍收拾一下,又割了大片的蘆葦,晾在地上。空氣裡全是草液的氣息,苦澀而芳香,陽光跟蜜蜂一樣大團大團地紛紛飛下來,全都聚集在割倒的蘆葦和芨芨草上。王衛疆在抽一支天池牌香菸,王衛疆就像被太陽烤焦了,起火了。

三天後,王衛疆帶燕子來到這裡。乾草已經鋪到地窩子裡了,裡邊的羊糞、兔屎和蜘蛛網都不見了,乾草的芳香那麼濃烈。燕子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紅得跟火焰一樣。他們交往這幾年,最厲害的也只是在林帶裡擁抱親吻,然後大聲喘氣,跟樹一起發抖。燕子咬住嘴唇:“好呀,你這壞小子,你真把我引到地窩子裡來了,你要幹什麼?”王衛疆嘿嘿地笑,不說話。“你吭聲呀,你這壞小子你啞了?”王衛疆內心緊張,外表平靜,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忽然,一隻百靈落在地窩子的小視窗上,蹦跳著,鳴叫著。燕子輕手輕腳靠過去,拎起裙子,撅著屁股跪在乾草鋪上。小視窗底下就是床鋪,甚至是個土臺子,鋪上乾草就是一張挺不錯的床鋪,燕子把乾草壓得吱吱響,小視窗上鑲著玻璃,乾草的吱吱聲嚇不走百靈鳥,百靈鳥的叫聲卻能傳到地窩子裡。郊野太安靜了,樹梢的搖動聲都那麼清晰。王衛疆他們班有個維吾爾族學生就唱過一首叫《百靈鳥》的歌曲,那是一首民歌,歌唱亙古不變的愛情,曲調憂傷,令人心碎,在全校文藝晚會上表演過,也僅僅一次,小夥子唱得那麼投入,唱到一半就淚流滿面,好像他就是歌中所吟唱的燃燒著愛情的姑娘,為愛情而憂傷、而死亡。燕子聽過這首歌,燕子把歌中的憂傷全剔除掉了,燕子跪在百靈鳥跟前,給百靈鳥唱《百靈鳥》,卻唱出了一種憂傷的歡樂。鳥兒隔著玻璃都能感覺到這種歡樂,鳥兒的腦袋跟燕子的腦袋快要擠在一起了。燕子的身體弓成一個好看的圓,王衛疆在這個圓跟前站了很久,這個圓就像草原高車的輪子,轟隆隆響著,王衛疆跟在輪子後邊。王衛疆第一次見到高車的時候就忍不住跟車輪子比高低,草原上的人們就告訴他,你已經長大了,你已經不是巴郎子了。那時,他還沒有車輪高,他就問海力布叔叔這是為什麼。海力布叔叔告訴他:敢跟車輪比高低的人是死不了的。“真的嗎?”“草原上的傳統,部落間打仗,總是殺掉戰敗一方的所有男子,以車輪為準,高過車輪者死,低於車輪的就留一條活命。”那時王衛疆總是蹲在大車輪子老遠的地方,不管他長多高,從遠處看,他都高不過車輪子。跪在窗前的燕子沒有發現王衛疆的異常舉動。王衛疆已經上來了,王衛疆已經不是孩子了,他已經高過那個車輪投射到天幕上的圓。百靈鳥顯然受驚了,不動了,愣了那麼片刻,地窩子裡的乾草響得那麼厲害,歌聲也沒有了,百靈鳥就躥到天上,又落下來,繞著地窩子一聲連一聲地唱著。百靈鳥唱累了,就到樹叢裡去了。

王衛疆和燕子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百靈鳥飛到視窗叫醒了他們。燕子的臉紅撲撲的,張了張嘴沒有唱出聲。百靈鳥好像知道她唱不出聲,百靈鳥就自己唱起來了,百靈鳥連歌詞都唱出來了——

第五章 燕子4(2)

百靈鳥啊,你不要叫了,

姑娘的心啊,夠亂的了;

朝霞啊,你不要照了,

姑娘的臉啊,夠紅的了;

放羊的人啊,不要唱了,

你的心思啊,姑娘早知道了;

太陽啊快出來,快出來吧,

姑娘的心啊,早就被你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