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多以後——她看見少爺怒氣衝衝從外面回來。聽說是他發現常去的勾欄竟私下幹著買賣清白姑娘的勾當,告到衙門裡卻居然無人理會,當下急著要去找老爺幫忙。“可少爺不是一向喜歡去那種地方?”阿蠻不明所以,“為什麼這次、這麼生氣?”

“嗨,那哪能一樣呢?”小五哥嚼著草根,嬉皮笑臉湊近些,將口臭氣都撲到她半面臉上,“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娃兒,怎麼會願意做那種行當?汙了人家名節,可不是要人家命麼?”

汙了名節。這話阿蠻聽爹長吁短嘆地說過,聽娘愧不能當地應過,聽村裡鄉親們連唾帶罵數落過,可她不懂什麼是名節,髒了又有什麼要緊,擦擦洗洗就是。她只知道她不喜歡小五哥貼在自己身側、不喜歡他這樣似笑非笑的模樣、更不喜歡他在自己身上游走迷離的目光。

他甚至伸出手來,木棠倒退著跌倒。

“我要是真挨著了你,扯開你的領子、把手往下一送。再關起門兒來,和你嘴對嘴……”

他“呸”地一口吐出嚼爛地半截草根,哈哈大笑:

“這個,便叫汙了名節。”

十二歲的阿蠻忽然什麼都懂了,她掉頭就跑,竟是衝去灶房將阿兄送她的鴛鴦荷包剪了個粉碎。布料碎片被膛火舔盡吞沒,她跪在灶前,滿臉滿目,已被映得血紅。

阿兄。她的阿兄,她的好阿兄,會趴在地上讓她騎大馬的阿兄,會給她包好吃的地軟餃子的阿兄,會編草蛐蛐兒逗她的阿兄,會挺身而出自願服力役抵稅的阿兄,會想盡一切辦法投效兵役說要立大功賺大錢給她添嫁妝的阿兄……

他怎麼可能、他怎麼能!做出那種……那種事!

可她聽爹爹說,此案是榮王殿下親自審過的——榮王殿下啊!天潢貴胄豈能有錯?她寧願自己不明白了。當年爹爹四下借款說要送阿兄上京城沾光去的時候,她本該和娘站在同一陣營死命攔著。從力役放出就好,回家就好,何苦去做左衛……里長的表侄都笑說燈下黑,左衛皆是兵痞混子老油條,可是、可是那麼多人胡作非為卻都能安然無恙,獨獨阿兄、獨獨阿兄要丟了腦袋……

李阿蠻的腦袋,卻自此再抬不起來了。她甚至不再是李阿蠻。她唯有在夢中才是李阿蠻。她故此不敢做夢。

可今日在歸鄉馬車上,她卻居然做了個美夢。

屋外紛揚起大雪,不知何時已是年關。李阿蠻沒穿好衣服便跑出門去,在冷風裡連打幾個噴嚏。有個溫暖的懷抱隨即將她罩住,是阿兄。今年他帶了好些吃的回來,尤其是那好大一塊豬肉。娘在案板上剁肉剁得震天響;阿兄手下的擀麵杖有來有回,哐啷哐啷拖著麵皮轉圈;火焰細細碎碎地燃起,她守著鍋中快要咕嚕嚕冒泡的水;屋外頭爹爹剛剛引燃了接仙人的炮仗。

,!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她捂住耳朵,濃煙四濺開來。往事被風吹去,她站在一片煙海,上無片瓦,下午立錐之地。炮仗還在響,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有人猛地拽住她的胳膊。

“……阿兄?”

荊風那張平鋪直敘的寡淡面目,在塵土繚繞中顯出莫名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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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事府典軍自小無父無母、親緣福薄,隨師傅習武也不過只到十歲,還是少不更事的時候,不僅不曉別離苦,一進長安更是樂不思蜀。所以他自然想不出親人離世該當是種什麼滋味。

可是他見過。

他與戚晉初遇是在十年前。定昭儀投繯自盡已有數月,六公主病故才方不久。深山裡長大的毛頭小子開口就笑戚晉成日不聲不響似個悶葫蘆,那悶葫蘆立刻炸開膛,撲上來連撕帶咬甚至搶先在他頭頂敲一個包。當夜第一次關了緊閉的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