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洪秀才一路上都在思考著要怎麼開口,預想著自己將會面對什麼樣的情況,是得到一個完整卻駭人的答案?是遭遇毫不留情的拒絕?是要在半遮半掩的隱喻中唇槍舌劍?

“洪先生你終於來了,家主都等您兩個時辰了。”還沒等洪秀才想出個眉目來,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悄無聲息地到了他旁邊,架著他的胳膊就往院子裡拖。

“誰?”回過神的洪秀才雙眼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在對方的臉上。

要不是他已經被打成了豬頭模樣,這樣的眼神還真有幾分駭人。

那人忍住笑意解釋道:“先生莫怕,是家主胡縣令派我來迎您的。我們先進去再說。”

洪秀才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胡鏞的家門口。雖然這自稱胡鏞家僕的人行事有些怪異,卻似乎並沒有危險,洪秀才心中大定。

洪秀才跟著那人七拐八繞地來到一處花園。

“家主就在亭中。”

洪秀才順著那人的手勢望去,果見花園中有一涼亭。周圍沒有掌燈,但是透過月色能看得出,涼亭之中一個身影正在彈琴。

略略走近了,琴聲漸漸洪亮起來,洪秀才方聽出對方彈得是酒狂。

洪秀才沒有出聲,直接來到那人對面坐下,彈琴之人正是胡鏞。

胡鏞手中沒停,朝著洪秀才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直到一曲終了,才將琴放到涼亭外圍的石階上。

兩人相互見禮,洪秀才沒有忽略胡鏞行動間帶起的血腥味。

洪秀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酒狂中有一處跪指指法,需要以左手無名指指背的肉去摩擦琴絃,剛才那家僕說兩個時辰也許有些誇張,不過顯然這胡鏞確實也彈了不短時辰,已經將指背磨得血肉模糊了。

見禮過後雙方都沒有說話,胡鏞拎起旁邊的酒罈,自顧自地一連幹了三碗烈酒才道:“要殺那女子的是和古典公主。”

話很少,資訊量很大:裴解及林家的此番禍事確實是對裴解的仇殺所致;裴解原來的身份是能夠與公主產生直接衝突的;胡鏞知道裴解是被蓄意陷害的;胡鏞在堂上也是有意屈打成招的;胡鏞在堂上確實是在提醒洪秀才去御前伸冤。

“為什麼要我去御前?”問題真的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因為和古典是當今陛下最疼愛的幼妹。所以若是沒有我這位遼國第一位平民舉人獻出自己的仕途,若是沒有身在遼國的南國第一才子獻出自己的生命,即使是到了御前也未必能沉冤得雪。”

“你獻出的不僅是仕途。”還有生命。

“我知道。”胡鏞又灌了一大碗酒。

洪秀才也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裴解對你很重要?”

胡鏞聞言,哼笑著搖了搖頭:“茂昇兄這就有些小看我了,又或者是太高看我了,我可沒有那麼英勇,會為了某一個人而獻出自己的仕途和生命。

切莫說是一不相干的小女子,就算是爺孃老子,兒女妻子也不行,甚至當今陛下也不行。”

“那你這是?”

胡鏞右手端起桌上的酒碗,左手背在腰間,緩緩踱到涼亭邊緣,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月光如寒潭之水一般從清冷地九天傾瀉而下,直注百會穴,然後又從他的百會緩緩向下,到膻中,到丹田,最後透過湧泉,然後慢慢滲入廣袤的大地。

他感覺自己被這月光凍僵了,體內的生機就像一星殘火,極力掙扎著把那些糾纏附著在生機之上,意欲吞沒它的都踢開。

他小心翼翼地抿著碗中的烈酒,以求生機不滅。

“我為的是這天地間的浩然之氣。”

如果不是周圍足夠靜,洪秀才又一直關注著胡鏞,這句發自靈魂深處的低喃,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