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這麼直男,還八百年不回一次家,回頭兒師孃該不喜歡你了。”

“小破孩兒張嘴閉嘴就喜歡了?你知道什麼是喜歡?我跟老婆感情好得很,早過了你們小年輕那個需要親親我我才能維護關係的階段了!”

“這一聽您說就知道您肯定就是從‘小年輕親親我我維護關係’過來的!”

少小離家,老了卻再沒能回去。

少年夫妻,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也沒了伴兒……

為了照顧家屬的情緒,屍檢一直等到史蕾母子來了,見了陳川最後一面的時候才開始,因為霍棠一直待在醫院,史蕾母子過來的時候,是她陪著去看的。

生前總愛嘻嘻哈哈的陳川,從冒著寒氣的冰櫃裡推出來的時候樣子算不上安詳,飛機失控下墜時帶來的強大離心力造成了皮下出血,陳川身上淤紫的斑塊從手背一直蔓延到脖頸,看上去觸目驚心。

霍棠扶著史蕾,親眼看著她在丈夫面前強撐著堅強,壓抑到渾身顫抖也不哭一聲,後來被扶出了太平間,踉蹌著往樓上走的時候,人卻摔倒在臺階上。她把拳頭放在嘴裡咬,以此來止住自己的嚎啕,兒子泣不成聲地抓著她的手讓她松嘴,可她卻聽不見似的,兀自坐在臺階上,縮成一團,哭到抽搐,把自己的拳頭咬得血肉模糊,誰勸也不肯走。

霍棠後來實在看不下去,蹲在她身邊把自己的拳頭伸出去,因為陳川當過他們的教練,她和秦知夏左旋都管史蕾叫師母,“師母,你鬆開,你別咬了,師父知道得多心疼啊……要不你咬我,行不行?你咬我吧?”

史蕾一手緊緊地環抱住自己,一手仍舊咬著自己的拳頭不肯鬆手,任誰說了半天也沒用,直到半晌之後才勉強僵硬地鬆開了牙齒,搖頭呢喃著斷斷續續地對霍棠說:“不能、不能咬你,不能……老陳說、說飛行員不能有傷,有傷就飛不了了……”

就這麼一句,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崩潰了。

兒子勉力將史蕾攙扶起來,狠狠地抹抹眼淚,一聲不響地架著母親,步履蹣跚地走了。霍棠看出來那個歲數跟她差不多大的男生是怨他們的,他怨父親將一輩子的精力都放在了熱愛的飛行事業裡,將家交給了母親一個人苦撐,也怨這個讓父親為之奉獻一生的地方,最後只讓他領回了一個渾身冰冷氣息全無的父親。

當時飛機的黑匣子還沒找到,周覓每天幾乎也都在昏睡,沒人知道飛機出事時在陳川彙報了座標之後發生了什麼,但幾乎所有人都能猜得出來,像陳川這樣飛行經驗無比豐富的英雄飛行員,不可能在飛機下墜的途中束手無策,他沒了,周覓卻活了下來,一定是他在最後的時間裡,把最大的機會讓給了周覓。

他的兒子當然也知道這些,他當然明白父親救人犧牲可歌可泣可敬,但是這件事對他而言,無論加上多麼美好的形容詞,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的父親,為了救別人,死了。

他沒有母親那麼懂事,也沒有曾看過的新聞報道里別人家屬的那種情懷大義,他只是個小人物,每天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想讓家裡的日子過得更好。他只想家能團圓,只想父親能回來,可是那個眼看就要光榮退休,說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都要等他娶媳婦兒的那天站在舞臺上“告白”的男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可這是父親的選擇,他沒法恨誰,心裡不甘的怨懟在父親曾經熱愛的土地上、在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戰友面前也不能表現出來,他作為如今家裡唯一的男人,甚至不敢哭,因為他現在是母親唯一的依靠,他必須結結實實地撐著母親,就像曾經走過的二十幾年裡,父親所做的那樣。

一起過來的孟凱歌啞著嗓子跟他們說對不起,痛苦失神的母親被兒子扶著繞開了,後來史蕾母子離開了醫院,法醫開始屍檢,陳川的遺體告別定在了一週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