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飄,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睡了一路。

在火車到站之前,他很及時地醒了過來。睡之前他只是累和餓,如今睡過一覺,他竟是感覺周身肌肉如遭針扎一般,酸溜溜地一起作痛;兩條腿更是腫成了柱子,兩隻腳把布鞋都撐得變了形。咬著牙站起身,他隨即狠狠一閉眼睛,驟然爆發的疼痛讓他險些慘叫出聲。

趕在火車到站之前,他走去餐車,又狠狠地往肚子裡塞了一隻大面包。火車扯著汽笛進了站,車門開時,他第一個跳了下去。兩隻腳從高處落了地,像是赤腳落上了刀子,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挺嬌嫩。

他下車的這個地方,叫作正定,乃是直隸境內的大縣城。露生鬍子拉碴地走在街上,先是買了一份報紙。報紙是本縣出品,視野狹窄,只關注方圓幾十裡地內的新聞。他沒在報紙上找到龍相的下落,於是攔住一位過路行人,問道:“勞駕,請問您知不知道龍司令的兵都在哪兒打仗?我弟弟秋天讓他們抓去了,現在是一點兒訊息都沒有。”

行人看著露生刺蝟似的腦袋和遍佈血絲的眼睛,一點兒也沒生疑心,直接答道:“你弟弟都讓他們抓去了,你還不遠遠地躲著?你嫌他們沒把你也抓去不成?”

露生嘆了一聲,“家裡都惦記著他呢,總得知道他的死活啊。”

行人犯不上對陌生人費口舌,看他執意要去找死,便也不攔著,“你往王各莊那邊走走吧,那邊正打著呢!”

露生道了謝,又問清了王各莊的位置。臨出縣城前,他看見街上有賣灶糖的,便買了一包揣進口袋裡。他沒有吃糖的癮,但是見了就想買。原來出遠門回了家,他總要給龍相和丫丫帶點什麼,這一次也像是不例外。

王各莊在八十里外。露生僱了一輛大馬車,大馬車把他送出了六十里就不敢再走了,於是他拖著兩隻沒了知覺的腳,又硬走了二十里地。這時候他可不敢再說自己是來找弟弟的了,怕龍相的敵人聽了,會把自己當成敵方人員槍斃。戰場的格局,他不瞭解,憑著經驗,他先是遠遠地張望,想要尋找戰壕,然而天地一片白茫茫,並沒有戰壕的影子。

沒有戰壕,那麼他就找房屋。可王各莊竟是這樣小的一個村莊,只有一小片矮趴趴的茅草房,聚在一座小山的山腳下,似乎哪間房屋都沒有做司令部的資格。

而且,看著也不像有兵。

露生壯起膽子,趁著天還沒黑透,自己的力氣也沒耗盡,他決定到那村子裡看看。縱算是找不到龍相,討口熱水喝也是好的。一步步地走過大雪地,他越走越感覺不大對勁——遠看是看不清楚的,走近了他才發現地上稀稀疏疏地樹立著矮木杆,鐵絲纏繞在木杆子上,明顯是要拉出幾道柵欄式的防線。然而不知為何,剛開工便停了工。加了小心繼續向前走,他距離村莊越來越近,可依舊是不見人影,只見幾孔閃爍著暗淡火光的窗洞。

悄悄地,他進入了村莊。

村莊是一眼可以望到頭的,他經過了第一間房子,結果發現那房子沒有門,房內席地而坐著一群士兵,正圍著一小堆火烤著什麼。看士兵的服色,應該就是龍相的部下。

但是露生沒敢聲張。屋裡的人沒發現他,他就無聲無息地繼續走。走過一間房,再走過一座院,正在他茫然之時,忽聽身旁一間房內傳出了聲音。一個漢子在含含糊糊地且嚼且說:“媽的你當老子不敢……等老子喝完這壺酒……那個小娘們兒……司令?光桿司令我怕他個屁!”

露生聽了這話,腦子裡轟然一響。一口氣吸進去屏住了,他先是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再轉了身一步一步地朝前邁。這村莊裡似乎已經沒有村民了,房屋全被潰兵佔據。他繞到房後貼著牆根走,這樣可以聽見屋子裡的動靜。然而未等他走出多遠,他停了腳步,懷疑自己是聽見了丫丫的聲音。側耳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