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到一個破爛的棚子。那裡有大大的灶火,有大大的鐵鍋,蒸汽白乎乎地在黑色的世界裡開著圓暈的“花”。

幾個老男人老女人佝著腰呆板地忙碌著。把什麼東西切一切扔進鍋裡。鍋裡湯湯水水地滾著。黑汙的手握著黑汙的鐵鍬在鍋裡攪著。攪來攪去,就算熟了。就有鐘聲敲響。那些在洞裡背黑石頭的狗們便佝僂著,呆呆板板地走過來,排著長長的隊,一個個走過餵飯的棚子。一人一勺,再添一點。

拿勺的是個同樣黑汙汙的人。仔細看,才知道是女的,瘦瘦的。再仔細看,可以看到她有一雙羚羊般的藍眼睛。

她在白色的蒸汽包圍中,在一張張飢餓貪婪而又麻木呆滯的面孔的俯視下,一勺一勺舀著,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她此刻是飢餓腸胃的天使。她手中的大勺是最可親愛的。當然,也是最可憎恨的。

她的目光看著一個個伸過來的大破碗,看著一隻只瘦骨嶙峋的黑手。她從每一隻手上讀出了每一張面孔。

一片片菜葉在湯水上漂浮著,湯水渾渾濁濁,這是飢餓腸胃的榮幸。倘若透明瞭,清澈了,那就是罪惡的詩情畫意了。這裡不需要詩情畫意,這裡需要填充牲畜的腸胃。

大棚四周一堆堆的黑石頭,還有各種垃圾。狗們便蹲在那兒,一片片地喝大碗。西北風中,聽見四處響起噝溜溜的聲音。沒有說笑,沒有言語,只有這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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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夢魘·《梅林山莊》(8)

所有的人,更該說是所有的狗,都伸出長舌頭舔乾淨自己的大碗,溜溜光,溜溜淨,像佛贈予的金缽,閃著圓融的光。一個個大碗在一張張黑臉面前,有如一個個大銀鏡,映出了一個光明的大世界。

靈魂都該改造。罪惡都該洗淨。飢餓是清心寡慾、改造思想的有效手段。人吃多了,會思想複雜,會想入非非,會性慾衝動,會打架鬥毆,會對現狀不滿。人餓一餓,清了腸胃,也就清了頭腦。

一切都要在理想的境界中鍛鍊,藍藍的羚羊眼終於抬了起來,大鍋裡已空了,大桶裡已空了,勺裡已沒有熱氣了,沾著黏糊糊的液體。她抹去額頭的汗。

這麼冷的天,人們還能出熱汗,可見營養還充沛。

她捧起自己的大碗,蹲下,喝自己的一份。這兒紀律嚴明,守著鍋臺,也沒有特權。

特權早已被偉大的山莊沒收了。這兒只有平均。

一條瘦癟的狗慢慢搖著尾巴過來了。這是一條真正的狗,不是如狗的人們了。它老老實實停在大棚外,仰起馴服之極的瘦臉,看著大棚裡的人們。人們不理它。它一動不動地等著。它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它總還有活下去的權利。最後,它也便舔點什麼,咽點什麼,續上生命的一口氣。

小天使軟綿綿地蜷在灶旁。她太累了,太弱了。她呆呆地看著這條可憐的瘦狗。狗是黑的,肚皮是白的。不過,白色已看不清了,早就和黑差不多了。在這個世界裡,怎能保留下白色?空氣都是黑的。太陽也是黑的。狗的白肚皮,是聽說的。還聽說,它的尾巴梢也是白的,那是更久遠的傳說了。

現在,它是一條瘦得皮包骨的老黑狗。它是這個世界的一個標點符號。

藍眼睛在還未涼透的灶邊瞌睡了。周圍狗一樣的人們又到洞裡去背石頭了。她恍恍惚惚夢見那雪白而貧困的世界,一間間小房,還夢見自己提著一罐鮮羊奶,站在那個倔強的“他”面前,多麼遙遠的夢啊……

他,危險分子,肉體已經被摧垮了。沒有任何可再摧毀的了。他的靈魂沒有聲響,沒有一句話。

只有一個處理了:消滅掉。

他又要被押向那個執行死刑的懸崖了。這次,是乾脆利索地執行死刑。他的肉體已徹底沒有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