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兩臂抱緊椽木,用力之猛,雙腳下已踩出個深坑。見我伸手,他緩緩搖頭,嗓子已然說不出話來,用口型道:“走!”

我怎麼能走?說好了同生共死,我怎麼能走!

我駐馬不前,身子前傾,再歪半分就要摔在地上。我一定要他抓我的手,跟我一起走,若他不從,我一人苟活,餘生又有什麼歡喜?

僵持不下,追兵近在眼前,然後哈丹餘出左手,緩緩向我伸來。

他一鬆開,沉重的城門驟然往前竄了一下,好在其餘人度氣穩住,門才沒有合上。我顧不得了,一手抓緊馬韁,一手伸向哈丹。然而就在我與他指尖即將交叉的剎那,他突然徒手抓住一支向我飛來的羽箭,反手插在馬臀上。

“阿鳳,走!”

阿鳳邁開四蹄,一路狂奔,我死死拉著馬韁也攔不住它的去勢。幾乎就在我逃出城門那一刻,沉重城門轟然關閉,哈丹留在了城裡。

我做了個夢。

我知道這是夢,因為我還在宮裡。那是宮裡的春天,御花園裡的桃花開了,粉嫩嫩的一片,妃嬪們手捏絲帕相攜出來賞花,殷燕寧也帶著我們這些皇子到花園來,以桃花為題,題詩作文。那時石英的長姐剛嫁與我的四哥,夫妻倆琴瑟和諧,同來宮中謝恩,也帶上了石英。石英比我小兩歲,他們有心叫他與我這個嫡長子交好,於是叫我們一起玩。可我們玩不到一起去,他拿著個小木板在地上刨坑,我坐在池塘邊,看桃花被風吹落水中,就這麼看了一下午。

然後殷太傅來了,他向我問了好,卻抱起了石英。

殷燕寧的姑姑嫁給了石棟將軍之子,石英則是石棟將軍之孫,兩人有姻親,故而格外親厚。殷燕寧對我總是淡淡的,若即若離,對石英卻十分寵溺。他抱起石英,喚他的小名,問我們下午玩了些什麼,石英糯糯地答一句,他讚一聲好乖,還走去給石英拿糖吃,都走出一步了,才回過頭,像剛想起還有個我似的,尷尬地問:“十一殿下也要一些吧?”

我沒說要,沒說不要,殷燕寧自己討了個沒趣,走了。石英轉過頭,歪著腦袋看著我,我摸了摸鼻尖,說了我倆之間的第一句話:“你喜歡吃糖麼?”

石英說:“不喜歡,娘們兮兮的。”

他一點都不糯,都是裝的,我覺得他跟我一樣,心裡還有點反感殷燕寧。他後來會對殷燕寧那麼親熱,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不過我怎麼能想得明白呢?我們從來不是朋友,他是功臣的孫子,我是嫡長子,我們做不成朋友。

我醒了過來。

明明不是噩夢,我卻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摸摸身邊,半邊床鋪空蕩冰涼,那個總將我摟在懷中的人今天不在了。我閉上眼睛,片刻之後,記憶湧了上來。

我問身旁的軍醫:“朕睡了多久了?”

軍醫擰了帕子為我擦臉,邊擦邊道:“回陛下,您回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抬手擋了帕子,只覺身心俱疲,胃中燒灼著一團火,疼痛不已:“有多少人回來了?朱……朱副將回來了嗎?”

哈丹他們身為狄族,在我軍中行走不便,所以通通換了漢服,用了漢名。哈丹不知該取個什麼漢名,就乾脆只用我的姓,叫大夥喊他“朱副將”,我倆還曾為此事開玩笑,說這叫“冠夫姓”。

“朱副將沒有回來,”軍醫支吾道,“咱們的人回來得也不多。”

我的心已然沉了下去,手臂擋在眼前,疲憊道:“不多是多少?五千人出征,回來得可有十分之一麼?”

“連……連陛下在內……”軍醫小心翼翼地說,“有三十五人……”

三十五人。

五千人出征,回來的只有三十五人。

我的胃一陣翻騰,陡然喉間一腥,竟是腹中鮮血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