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入學時他說相聲般的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叫黃習書,我爹媽給我起這名兒就是希望知識改變命運,想我以後別跟他倆似的,在廠裡幹生產線,沒技術。他倆開玩笑說啊,萬一哪天鐵飯碗不保,留下的肯定都是知識分子!”

真的嗎?尹馥想起剛剛拉酥餅有條車的那個男人,他戴著眼鏡,面相斯文,氣質儒雅,像工大里所有讀過書的同學,像講臺上所有教著書的教授。

門開了。

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人撞在他懷裡,他感覺到肩膀處的衣物變得濡溼,他聽到細細碎碎的聲音。

費了好大力氣,尹馥將他抵起來。

大黃口吐白沫,臉色發青,雙眼猙獰,渾身發抖,艱難地抓著他:“尹馥……救,救我……救我!”

怎麼救?他怎麼會這樣?剛剛不是好好的嗎?他吃了什麼?!

尹馥望向桌上那盤還冒著熱氣的紅燒肉。

“尹馥!救——”

大黃的話突然頓住,他抓在尹馥肩上的力道突然鬆懈,他的雙眼變得僵直,他的身體變得柔軟,他貼著尹馥滑下去,逐漸和水泥地成為一樣的溫度。

尹馥被他帶著跪在地上,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他張著嘴,尹馥也張著嘴,他說不出話,尹馥也說不出話。

不,還可以救的。

尹馥抖著手將他放平,雙手按在他的胸口,學著電視裡看過的急救方法那樣,用力地往下按,往他已經感受不到動靜的心臟裡按。

活過來,大黃,活過來!咱們還要當三年多同學呢,來日方長啊!

他在心中吶喊,可是面前的人不僅無動於衷,反而越來越僵硬。

他不信,他用力地按壓,用力到額頭浸滿了汗珠,用力到額前的髮絲都變成一縷一縷的,用力到他一著急手差點兒折過去——

沒有用了。

他開始叫喊,開始流淚,開始發抖,開始怪罪為什麼除了他沒有一個人上來救大黃——

“沒事,沒事了。”

有人來了。

聲音有些熟悉,可是尹馥沒有心思去想是誰。

一個和他一樣年輕的生命被時代帶走,就在他眼前。

來人的雙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拖拽走,力量很大,動作很輕。

被拖走的過程中,他看見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官上前,蹲在大黃身邊探鼻息,看瞳孔,摸頸動脈,然後說,死了。

死了。他們輕易地給他下了判決,死了。

老鼠藥吧,警官用的是嘮嗑兒的語氣,前幾天隔壁街也是這麼個死法,那家那個娃娃才三歲呢,造孽喲。

哎,警官看向他,同班同學是吧?讓你遇著這事兒可真……唉!但待會兒還是要跟我們回局裡做個筆錄啊。

他為什麼不把話說完?讓我遇到這事兒可真怎麼?

尹馥忽然想起阿姨對她說的那三個字,對不起——他好像懂了,她在說,對不起,讓你看到這幅場面。

為什麼她到臨死前還在善良?為什麼善良的人要死?

他想到她給自己的那些毛票。

那些毛票是什麼呢?是班費。為什麼要收班費呢?是啊,為什麼呢?如果不是他今天非要收齊班費,大黃就不會回家,就不會吃那盤紅燒肉,就……

他顫抖,他看著地上昔日的同學,他明白,是自己在他的死亡上剜了一刀。

他控制不住眼淚,控制不住抽搐,控制不住口中發出的無意義的嗚咽和叫喊。

“沒事,沒事了。”抱著他的人緊緊控制住他,聲音又沉又柔,“尹馥,冷靜下來,我在這兒。”

好熟悉的聲音,誰?是他嗎?

尹馥在淚眼裡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