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個時候,那個遞給她一方帕子的他,便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年。原來那些烽火亂世中明淨清澈猶如明月的笑容,竟都只是一個將二十萬兄弟送入虎口的設局。

“元帥,是殺是剮,您請便吧。”戴思秦袖手而立,再也沒把生死放在心上。

沈浣吐息粗重。從開州到太康,十餘年時間,前前後後,折損在他手上的兄弟,竟已近二十萬。

她聲音已然微抖,“思秦,為什麼?”

她喚他思秦,而非戴中軍。

只那一個稱呼,竟是讓戴思秦身形重重一震,彷彿一剎那雖有在身上堆砌好的防具立時潰塌。

戴中軍。他是臥底細作,她是三軍主帥。

思秦。他是十餘年前遞給她帕子的文弱書生,她是十餘年前還贈他匕首的長槍少年。

前塵往事,本就不是沈浣一人的前塵往事。大帳之中諸將之前,他早已置生死餘度外,看著昔日兄弟的各異神情,強作淡然。然則沈浣的一句話,卻瞬間將他將他那苦苦咬牙作出的面具擊得粉碎。他神情竟是有些恍惚,良久,幽幽得道:“為什麼?因為……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樣的東西。”

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樣的東西。

沈浣狠狠一愣。她沒想到,此時此地,他竟還會提起此事。

戴思秦聲音平淡,仿似說得不是自己,而是旁人的故事:“我是蒙古人,本名思欽達日呼德。我母親是蒙古貴族,我父親卻是漢人。他二人年輕時候相愛,奈何母親家中如何會允她嫁給一個漢人?於是兩人當即離傢俬奔。從小時候起,我便記得周遭的孩子皆不喜與我與妹妹玩耍,那時我問母親為何如此,母親卻只是哭泣。那時我不過三尺幼童,又怎懂得一個血液裡面半蒙半漢的人,在這世道之上活著又會有多艱難?漢人呼我們為韃子,蒙人呼我們為南蠻。只是那時有父母庇佑,尚不曉事。直到我五歲時,我父親過世,母親傷心欲絕、走投無路,將我與妹妹送回她孃家,苦苦哀求我那舅舅收留我二人,隨即當夜便在房中吞金自盡。我舅舅將我與妹妹視為南蠻異類,沒過多久便將我二人由大都逐到潁州郊外一處別院。”

說著他忽然看向沈浣,雙眸閃動,卻是隱隱淚光:“阿浣,你我都是可憐之人,自幼漂泊流落異鄉,朝不保夕,所盼的,不過是一個故園而已。”言至此出,他似是想起什麼愉悅之事,微微而笑,“別院雖然簡陋,但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節省度日,卻過得無比自在。十年過去,便是我兄妹二人因著半蒙半漢的血統而遭盡不公,不容於蒙人亦不容於漢人,可我們自己卻不在乎,也從來不與外人往還,幾乎都忘了我們是什麼人。蒙古人也好,漢人也罷,又有什麼要緊?我只願能守著那一處小院幾畝薄田,待得妹妹大些,將她許個她自己喜歡的老實人,我那妹妹生的最是漂亮可人,性情又好,一輩子生兩三個兒女,好好過日子便好!便是不嫁,依長兄而居,想如何便如何,一輩子只要她能安然,我便萬事好說。阿浣,這種心思,你必是曉得的。”

沈浣一滯。戴思秦所言她又何嘗不懂?無論是幼年漂泊之苦,安寧故園只求,還是隻望沈竹安然康健之心,她與戴思秦毫無二致。而想來戴思秦少時卻比她更佳艱難,她終究是漢人之中名門忠烈,而戴思秦卻不見容於任何一族。

“思秦……”她張嘴,聲音卻是沙啞異常。

“可是,你們卻連這一點心願都不與我!”戴思秦猛然打斷她,聲音徒然尖利,雙眼竟是殷紅如血,“我十五那年,不過是去近在咫尺的太和交送代抄的書稿,待到回來,卻徒聞你們潁州叛軍於前夜暴動,見到蒙古人便殺!我慌忙之中疾奔回家,誰知!誰知竟!竟已然……”說著他身體顫抖,激憤異常哭吼而出:“我妹子只十二歲,她只是個孩子!她懂什麼蒙漢之分?!懂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