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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首先被與自己的同桌分開了。
接著紙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他的父親——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校回到家裡,怒衝衝地將他毒打了一頓。而後是寫檢查和保證書……
這初二男生的恥辱,直至“文革”開始以後方得以雪洗。他第一個衝上批鬥臺掄起皮帶抽校長;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髮剪得亂七八糟;他對他的同桌的報復最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著一隻大噴壺,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已經沒哪個學生還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個“革命風暴”凜冽的冬季。但那麼多紅衛兵成為他的擁護者。人性的惡被以“革命”的名義調動得天經地義理直氣壯。那個冬季真是特別的寒冷啊,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看著她那雙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水溼了的噴壺即被凍住,他覺得為報復而狂熱地表現“革命”是多麼的值得。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而且是資本家呢!“紅五類”對“黑五類”冷酷無情是被公認的“革命”原則啊……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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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壺(3)
春風吹化了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她從學校裡也從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熱“革命”的紅衛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鄉”的命運。艱苦的勞動絕不像“革命”那麼痛快,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代價是成了瘸子。
返城後的一次同學聚會中,一名女同學懺悔地告訴他,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出賣”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他聽了並不覺得內疚。他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
但是當他又聽說,三十幾年前,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腕鋸掉了,他沒法再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了。他的懺悔遠遠大於那名當年“出賣”了她也“出賣”了他的女同學。
他頂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來到他的鐵匠鋪,欣賞著他的手藝說:“有一雙手多好哇!”、“請給我打做一隻噴壺,我要用它在冬季澆出一片滑冰場。”……
現在,他知道,他頂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儘管不是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親自來……
每一隻噴壺的打做過程,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
而在打做第十隻,也就是最小的那一隻噴壺時,鐵錘和木槌幾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層外殼,也終於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他看到了他不願承認更不願看到的景觀。自己靈魂之核的內容,人性醜陋而又邪惡的實證乾癟著,像一具開啟了石棺蓋因而呈現著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並非來自於外界,而是在自己靈魂裡自生出的東西。原因是他的靈魂裡自幼便缺少一種美好的養分——人性教育的養分。雖懺悔並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顫慄……
他非常想把那一隻最小的噴壺打做得最美觀,但是他的願望沒達到。
曾有人要買走那十隻噴壺中的某幾隻,他不賣。
他一天天等待著他的“贖罪日”的到來……
那條老街卻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運地得到了一處門面房,而且是裡外兩間,而且是在一條市場街上。動遷部門告知他,因為有“貴人”關照著他。否則,他憑什麼呢?休想。
他幾回回暗問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貴人”嗎?
猜不出個結果,就不猜了。
這鐵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專執一念等待著被羞辱、被報復。最後,竟連這一種惴惴不安的等待著的心理,也漸漸地趨於平靜了。
一切事情總有個了結。他想。不至於也斬掉我的雙手吧?這麼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未免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