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她還要再說什麼,她卻又低眉闔目,長久盤坐於蒲團。此後數日,她也沒有再說話。

很快,我領會了趙齡匆匆為我做安排的意圖。不盈月餘,趙齡以受贓罪沒入大理寺。這一罪名極令我震驚,詹事府清簡如斯,趙齡日常用度更是絲毫不見奢侈,如何會犯下受贓之罪?這一訊息是韋氏傳達於我,至於她如何得知也無從追問。

“不過是羅織構陷。”韋氏淡淡道。

夏日,佛舍裡依例有老尼過來為我們剃頭。

韋氏常年茹素,身體已單薄之至,故而新發生長得也慢。我大抵因為塵念未覺,頭髮又生出茸茸一片。

而當老尼執剃刀近我時,韋氏突然開口:“不必。”

“讓她帶髮修行罷。”韋氏漠然道。我有驚疑,待老尼離去後,韋氏微笑:“我歲月已短,你卻還有歲月。”

這幾個字雖輕,卻震得我萬念紛擾,一時難以自持,怔怔道:“弟子……已沒有歲月。”

“人間五十年,為四天王天一晝夜。人間一百年,為忉利天一晝夜。人間二百年,為夜摩天一晝夜。人間四百年,為兜率天一晝夜。人間八百年,為化樂天一晝夜。人間一千六百年,為他化自在天一晝夜。在人間所謂歲月光陰,在佛界只是一瞬。而佛界的一瞬,又是人間的漫長光陰。你塵俗未斷,這一瞬,一晝夜,對你來說都是漫長歲月,此中痛苦,並非削髮誦經而能消解。”

“弟子慧根雖淺,塵俗卻斷了。”

“既是斷了塵俗,如何初來的一日要為這裡灑掃除塵?在你眼中蛛絲網羅是為塵垢,是為不潔。如若真正心如槁木死水,又哪裡會看到此身之外的浮塵?”她道,“這世上原本沒有那麼多勘破塵俗之人,是在這佛堂裡日日消盡光陰,塵俗才盡了。”

我沉默,許久問:“師父呢。”

“我早已厭苦此界,唯有在佛經裡求取三業清靜。”她道,“你卻不同。”

我凝視她,這番話不啻驚雷,滾滾而過。而心中卻在思量,人間五十年,為四天王天一晝夜。人間一百年,為忉利天一晝夜。人間二百年,為夜摩天一晝夜。人間四百年,為兜率天一晝夜……那人間兩情相悅,心有所繫,不過佛界一瞬……而我即是修行百年,也不過佛界一晝夜。所謂修行,便是耗成枯槁。塵俗與清靜,僅在一念之差,而這一念之差又何如天壤之別。

我心有懼怕,並非懼怕雪肌青鬢化作雞皮鶴髮,而是懼怕有一天如韋氏說出“早已厭苦此界”,懼怕這顆心就此堅硬成冰,懼怕漫漫數十載的青燈寂寞。此念一生,再難平復。

晚間至井畔汲水,驀然照見水面一張陌生容顏,這便是曾經懷著綺念,慕戀千山暮雪的一張容顏麼?

另一個聲音又洶洶起來,這不是你,你早已死去,死在水波,死在牢獄,死在落髮的瞬間,你所見的都是幻象,你所做的都是贖罪。

這正是初夏,庭中松柏鬱然生香,蚊蚋飛撲,月華如練,即是那一尊觀音,在我眼中也柔光溫潤,慈和可親。再無心打座誦經,這半爿佛舍外,才是我本來的世界呵。

倏忽一天,到了觀音成道日。

依例韋氏可獲准出宮禮佛,內侍來時,韋氏吩咐道:“令曇暉去就罷了。”

而後又道:“你去大理寺看一看趙詹事,聽說他還在獄中。”

我點頭。她又出言制止:“不可。如今你既是我弟子,再去見他,恐怕又把他牽扯入沼澤。”

韋氏所言不虛,我心中起伏,又微有訝異,她不是已斷了塵俗麼?如何對世間種種周折尚有如此清明?

這一天,突然有兩位貴人駕臨佛舍。

內侍沒有通傳究竟是誰,韋氏靜坐簾中,拒而不見。待我迎出佛堂,驀地愣住,來人竟是太